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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国与“反美世纪”——甘阳访谈

更新时间  2004-10-23 作者:吴铭
新帝国与“反美世纪”——甘阳访谈

  问:最近大家对美国是否正在成为一个新帝国的问题以及伊拉克战后的国际政治格局比较关注。你对这些问题有什么看法,能否就此谈谈?

  答:我想倒不如先从最近美国《民主杂志》(journal of democracy)上的一篇文章谈起,文章题为“反美的世纪?”(the anti-american century?)。作者认为,9/11事件已经导致了“美国世纪”的突然终结,而“我们现在进入的时代很可能将被称为反美的世纪”。

  问:这个提法够大胆也够刺激的,看来作者是一个强烈的“反美派”知识分子?

  答:恰恰相反,作者克拉斯蒂夫(ivan krastev)是一个亲美派的东欧学者,而《民主杂志》这样的美国半官方刊物一般也不会刊登“反美”的文章。

  问:一个亲美派的东欧知识分子怎么会提出“21世纪将是反美世纪”这样的论点呢?

  答:他们担心啊!这大概也表明,东欧的一些亲美派学者要比我们国内一些头脑简单的亲美派高明一些吧。亲美派也有低级亲美派与高级亲美派之别,低级亲美派没有自己的头脑,只知道任何时候都把屁股坐在美国官方立场方面,说出来的话常常连美国人也觉得肉麻;但高级亲美派则忧心忡忡,担心美国现在的政策可能不利于美国,因此要向美国方面敲起警钟。

  问:他们要向美国方面敲什么样的警钟呢?

  答:他们希望美国方面必须正视目前正在出现一个全球性的“反美主义”。尤其在欧洲,他们认为以往“反美情结”在欧洲主要是一种法国现象,但现在却已经明显成为一种弥漫全欧洲的“反美情结”。克拉斯蒂夫的文章认为,“现在已经很清楚,反美主义并不是一种会很快消失的情绪,而且反美主义既不是仅仅由于布殊政府的不得人心,也不是仅仅由于世人广泛反对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就可以解释”。在他看来,反美主义已经进入了“世界政治的主流”(the main stream of world politics),因为现在各种各样的不满与焦虑以及各种不同的政治主张都会以“反美主义”来表现,例如土耳其等国家的反美主义连克拉斯蒂夫这样的亲美派也承认是一种民主力量。因此克拉斯蒂夫认为,反美主义已经超越了传统政治的左-右之分,而且这种反美主义在世界各地的“焦虑的政府与愤怒的公众”(anxious governments and angry publics)中都同样引起强烈的共鸣。他不无嘲讽地挪用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说,当我们达到了“历史的终结”时,却突然发现在“历史终结”的地方等待我们的是“反美主义”,而这种反美主义本身已经成为一种“无所不包的意识形态”。

  问:你认为他的看法有根据吗?

  答:目前在这些问题上美国和欧洲学者实际都是首先参考美国也是全球最大的民意调查机构pew research center最近几年的全球民意调查结果,这个美国的调查中心本身是美国立场的,因此不会有夸大世界各地反美主义的嫌疑。这个中心在2002年底公布的对四十四个国家的三万八千多人所作的问卷调查表明,虽然美国在初遭9/11袭击后曾获世人同情,但随后在世界上所有不同类型的国家──包括传统盟友北约国家、发展中国家、东欧国家,更不要说穆斯林国家──中,美国的形象都开始黯然失色,亦即在伊拉克战争前夕,世界各地对美国的看法都日益负面。克拉斯蒂夫文章引证的则是2003年6月公布的调查报告,这个报告指出,随着战争的开始,绝大多数国家对美国的评价都比一年前更低,尤其美国和西欧的鸿沟进一步扩大,例如调查的七个北约国家中,美国和英国以外,其他五个北约国家的多数民众(法国76%,西班牙62%,意大利61%,德国57%,土耳其62%)都支持西欧今后在外交和防卫事务上应采取更独立于美国的立场。反过来,美国民众对西欧的反弹也很大,支持美国与西欧保持紧密关系的比例从战前的62%下降到战争开始后的53%。

  问:有没有更新的例如2004年的调查结果?

  答:我现在看到的是该中心在2004年3月公布的调查报告,题为“伊拉克战后一年:欧洲对美国的不信任有增无已,穆斯林世界对美国的愤怒根深蒂固”。这个标题本身已经说明了基本状况。报告的第一句话就是:“在伊拉克战争一年后,对美国及其政策的不满只有加剧而没有缓解”。除了法国和德国等西欧国家对美国的看法仍与一年前一样否面以外,英国的情况也朝对美国不利的方向发展:在一年前的调查中,英国人支持战争的有61%,但2004年3月的这个调查中,支持战争的英国人下降到了只有43%,目前英国社会相当分化,在对待战争和对美国的看法上持正面和否面态度的基本是一半对一半。至于穆斯林国家就更不用说了,该中心的报告认为穆斯林社会普遍对美国感到愤怒和仇视,而且在许多穆斯林国家中,拉登仍受到民众的高度拥护(巴基斯坦支持拉登的高达65%,约旦55%,摩洛哥45%)。在接受调查的四个穆斯林国家中,摩洛哥与约旦的压倒多数民众认为采用自杀式袭击美军是合乎正义的,在巴基斯坦有一半民众支持自杀式袭击,即使在拉登基本没有市场的北约国家土耳其,也有31%的民众认为对驻伊美军实行自杀式袭击合乎正义。

  问:如此说来克拉斯蒂夫提出的世界正在进入“反美世纪”的说法确实有其根据。但他们东欧国家不是支持美国及其战争的吗?

  答:这个问题恰恰是克拉斯蒂夫的文章特别希望警告美国方面的,即希望美国不要错误判断东欧国家的民情。我们知道,由于在伊拉克战争的问题上,法国和德国政府公开反对美国,而东欧政府则表示支持美国的战争,因此美国开始高抬所谓“新欧洲”即东欧,同时大贬“老欧洲”即西欧,说东欧正因为刚刚获得民主自由,因此懂得要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民主自由的必要性。但克拉斯蒂夫指出,美国的这些说法虽然非常动听,可惜与东欧的现实却风马牛不相及。他首先指出,民意调查表明,在所有的东欧前共产党国家无一例外都有高达70%到75%的民众强烈反对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换言之,东欧国家的政府支持美国及其战争,并不代表东欧民众的意志。其次,他更有点挖苦地指出,目前多数东欧国家都是由改名后的前共产党在执政,美国说这些东欧政府是为了民主自由的价值而参加美国的战争联盟,在东欧人听来简直啼笑皆非!克拉斯蒂夫指出,东欧国家的政府表态支持美国的战争,都是权衡利害关系的决定,因此东欧政府与美国的战争联盟并不是“情愿的联盟”,而是一种“不情愿的联盟”(a coalition of the reluctant)。

  问:那东欧这些亲美派的最大担心和最大希望是什么呢?

  答:他们最大的担心就是如果美国与西欧的关系不能得到最大的修复,将会使东欧处于极端困难的境地。现在一方面是美国用东欧来贬西欧,另一方面西欧舆论则挖苦东欧国家乃是惯性的“卫星国心态”,说他们从前是苏联的卫星国,现在则作美国的卫星国,从来没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克拉斯蒂夫等人对此感到非常委屈也非常忧心,强调东欧并不是美国的卫星国,因为他们很清楚,东欧的命运归根结底是与西欧连在一起的,因为东欧的前途乃在于欧洲共同体。因此他们对美国的最大希望是美国能彻底修复与西欧的关系,否则东欧将无所适从。他警告说,美国方面必须认识到,“从长远而言,地理因素强过其他因素”,言下之意,如果今后美国与西欧越走越远的话,东欧其实只能跟着西欧走。这当然是东欧亲美派最不愿意看到的。

  问:“反美世纪”的形成是否意味会动摇美国的帝国地位呢?

  答:所谓“反美世纪”与美国独霸世界实际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这两种现象将会长期同时并存。一方面,目前世界各地到处可见的“反美主义”不大可能消失,因为只要美国的独霸天下地位不变,各国对美国的不满就会永远存在甚至有增无已,因此可以说美国的新帝国时代几乎必然同时是一个“反美的时代”。但另一方面,这种“反美世纪”的形成至少在短期内并不足以动摇美国的霸主地位。因为虽然世界各国都存在相当的“反美主义”,但各国反美的动机和原因很不相同,各国的利益更不相同,因此并不可能形成任何实质意义上的反美联盟或统一战线。因此,美国新帝国与“反美世纪”将会是长期并存的局面。

  问:这种美国新帝国与反美世纪长期并存的情况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答:结果就是全世界都活得很不开心,美国人和其他国家的民众都会日益不耐烦,因为不仅世界各国民众不满美国,美国民众同样日益反感外部世界,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的看法与别人的看法实在太悬殊甚至背道而驰。例如现在的全球民意调查表明,除美国以外,几乎世界上所有其他国家都认为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动机是控制中东的石油并维持美国的世界霸权,但大多数美国民众却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看法,他们真诚相信美国在中东没有私利,完全是为民主自由人权而牺牲美国人自己的生命。这两种看法当然反差实在太大。又如,在伊拉克到底是否拥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问题上,除美国和英国以外,几乎所有其他国家的多数民众都认为美国政府和英国政府当初有意撒谎,但美国人中只有31%(英国人41%)认为美国和英国两国的领袖有意撒谎以制造开战理由。

  问:这样一种美国新帝国与反美世纪长期并存的情况,对中国将意味着什么?中国公众应该如何看待这种格局?

  答:我以为这对中国可能意味着极大的风险,因此中国公众对此必须采取非常谨慎小心的态度。

  问:这话怎么讲?

  答:我们可以想见,今年美国大选结束后,不管是克里上台,还是小布殊连任,都会力图修复美国和西欧的关系。而要修复这种关系,最可行的途径就是诉诸美国和西欧的共同价值观和共同利益,特别是突出双方共同的潜在敌人。例如,如果突出朝鲜半岛的问题,则西欧和美国的立场就会比较接近,至少没有严重的冲突。同样,在台海危机问题上,西欧历来的立场也与美国比较接近。总之,如果美国在结束伊拉克战争后把战略重点转回东亚,则至少美国和西欧的矛盾就不那么突出。美国《外交事务》杂志主编james hoge在该刊近期发表了一篇题为“全球性权力转移正在形成”的文章,开头就说:“全球权力转移很少发生,而和平的转移就更少见”,这自然是针对中国的“和平崛起”而发。该文的主旨就是强调对美国的真正挑战在亚洲,全球性权力转移发生在亚洲而不是别的地方。在他看来,朝鲜半岛和台湾问题都很难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任何一个危机一旦爆发都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争,这种战争将使伊拉克战争显得只是小规模的警察部队行动般微不足道。他因此强调美国在亚洲必须与日本更紧密结盟,必须与印度更紧密结盟,必须彻底杜绝中国与日本或中国与印度的任何联盟可能性。说到底,21世纪世界政治的中心在亚太,在东亚,在中国与美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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