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帝”共舞——美国总统选战记
喧嚣数月的美国大选终于尘埃落定,保守而好战的小布政府成功卫冕。俄亥俄州的十余万张选票决定了美国的命运,也让红(共和党)、兰(民主党)两大阵营的支持者们有人欢喜有人悲。得意者高呼“god bless america”,失落者只好哀叹“this democracy doesn't work!”。面对版图上一片“赤色”的选战大势,尚未从震惊中回味过来的凯瑞只好挥泪告负,而伴随上帝福佑的是在伊拉克费卢甲地区掀起的大规模军事进攻。专横黩武的小布得以连任让美国本土之外热爱和平的世界人民feeling blue,然而毕竟总统是人家自己选的,而且世界人民就是想多管闲事讨个说法也不具备美国式武装执行“正义”的能力。右翼保守的共和党政权继续扛旗充当“世界领袖”倒是符合吾国吾民的利益,直接的经济利益不说,鼠目寸光的小布所推行的蹩脚“帝国主义”长远看也至少给国人喜欢谈论的所谓“和平崛起”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咱们的意愿不提,只要有利也就可以稍安毋燥了。不过,如果暂且抛开利益与情感,小布这位土霸王式总统在民主制运作下得以连任还是有许多值得玩味之处。
这次大选虽然并不像民主党阵营宣讲的那样关系到美国的生死存亡,但也并不是一场平常的政治明星秀。小布连任再次印证了美国对外继续张牙舞爪而同时社会内部日趋保守封闭的总体走势。小布—切尼的胜利被好事者渲染为“横扫般的胜利”,共和党赢得了在选举人票、全国人头票、参、众两院以及州长数等几大项目的多数优势。如果再乘势一鼓作气“赤化”最高法院,即可宣告共和党“一党专政”时代的到来。在“保守派的革命”几近大功告成的社会与政治局面下,昔日曾艰难进行过 “自己革自己命”的民主党恐怕正面临着是缴械投降还是“二次革命”的痛苦抉择。
民主党此次选战的主打策略是对内的“阶级斗争”加对外的“统一战线”。对内,民主党立足下层人民与中产阶级的利益,在就业、课税、医疗保险等问题上大做“劫富济贫”的政治文章;对外,民主党强调通过国际合作来打击恐怖主义,尖锐批评小布政权无视客观事实与国际公义而一意孤行的专横做法。这样的两手策略的运用是成功的,在相当程度上也可谓击中要害。在三场电视辩论中,咄咄逼人的凯瑞虽然空话连篇,但还是把内政外交都搞得一塌糊涂的小布打得落花流水。此外,选举结果统计也表明,凯瑞在就业、医疗及伊拉克战争等议题上大获全胜。从族群上来看,绝大多数黑人以及多数拉美裔人仍然是凯瑞的主要支持者。从收入分层上来看,大多数美国下层人民也把选票投向凯瑞。甚至不少属于凯瑞攻击的富人阶层中也有不少出来公开给凯瑞站台,如金融巨头索罗斯、天后歌星麦当娜等。然而,为什么最终民主党却“意外地”赢来空前的惨败?我们不妨先当一回事后诸葛:自以为擅长群众运动的民主党在“密切联系群众”、“深入调查研究”上火候尚差,“左倾冒进”,没有能够“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地把握美国“基本国情”,也就没有能够真正抓住美国的社会主体与文化命脉。正如一些评论所言,这场选战从“工作、工作、工作”开始,继而是“伊拉克、伊拉克、伊拉克”,最终收尾的却是“价值、价值、价值”。决定凯瑞惨败命运的正是美国人在道德价值问题上的选择。选举结果表明,道德价值问题成为最受关注的问题,而在同性恋、堕胎等问题上持宽容、暧昧立场的凯瑞遭遇美国中西部与南部腹心内地白人新教徒的激烈抵制,甚至有过半的天主教徒在道德上也不能容忍这位本身是天主教徒的总统候选人。此外,没有任何行政经验的凯瑞在国家安全问题上也难以取信于经历过911事件创痛的美国人。“临阵易帅”在多数美国人心中毕竟不是一个好兆头。
回过头来看小布政权,这个被人们冠以“wars, lies, corporate ties”的政府虽然在内政外交上都饱受非议,却在选战中一举胜出。据称,至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学教授反对小布,而人文社科教授的反对率还要高出许多。例如在多元文化并存、自由宽容气氛浓郁的洛杉玑,小布违背国际公义的伊拉克政策一直受到知识分子们的声讨。然而,自由派与左派知识分子们这次在上帝子民们的人头票面前也只能充当“专政对象”了。托克维尔的预言这次在沿海城市地区的文化与知识精英们身上应验,不过不是以他想象的所谓“多数的暴政”这一方式,而不妨说是以民主选举下生成的“微弱多数的人民民主专政”来实现的。小布阵营欢庆这次大选把美利坚从“48%的选民的国家”转变成“51%的选民的国家”,这个政权听起来终于有点“名正言顺”了。
选举大战,“玩得就是心跳”。当民主党大搞“阶级斗争”以扳倒 “unfit commander”小布时,共和党策划得却是通过发动“文化内战”来狙击 “unfit for command”的凯瑞。小布阵营的政治把戏在策略上其实非常简单,只不过在911的新形势下把传统的“上帝、民主、市场”三大美式信仰置换成“上帝、民主、爱国主义”的新三角,从而奠定了胜局。可以说,这一定位与美国当前的文化精神与社会状况相当契合。
“god bless america”,其实不如说是“小布的上帝保佑小布的美利坚”。民主党发动的“人民的战争”看来在效果上还是不敌共和党的“上帝的战争”。可以说,选民的宗教信仰从根本上影响了他们的政治判断,这也使得连任的小布政府带上浓厚的政教合一色彩。如果说选举结果再次表明美国社会是“分裂的”,那首先也并不是民主党着力刻画的“阶级对立”,而是宗教信仰基础上的价值冲突。而小布政权所依托的正是占社会主导地位的内地白人基督教新教徒。在选战宣传中,小布的重要策略之一就是一再强调他是文化保守派,而对手凯瑞是自由派,从而在美国基督教语境下成功地把凯瑞置于不利境地。特别是在同性恋问题上,小布的强硬立场与凯瑞的宽容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在美国社会正处于一片“同性恋恐慌”之时,小布的强硬保守立场无疑给这个基督教社会的主体吃了一剂定心丸。在同性恋问题上,还有一个重要的插曲,就是小布政府副总统切尼的同性恋女儿。凯瑞利用切尼女儿是同性恋者来反击布什文化政策的做法也引起不少人的反感。另外,在堕胎问题上,凯瑞寻求给妇女更多自由选择空间的做法在宗教政治下也成了挑衅上帝,从而使大多数跟他共同信奉天主教的美国人倒向小布。
显然,“传统的回归”已成为美国当前的文化大势,凯瑞就是白人基督新教传统 “反叛现代性”的圣坛祭品。“上帝”发威了。然而,悖论的是,如果说基督教白人选民寻求的是上帝确立的道德传统,而他们选定的总统却得以运用他们赋予的神圣权力到本土之外通过战争寻求不道德的利益。“上帝”变脸了。当然,应该指出的是,不少基督教徒也用“仁慈的主”有力质疑了布什供奉的“仇恨的主”,然而,这并不能从制度上阻止小布利用他的“上帝”来发号施令。
小布在本土打赢了这场“文化内战”,更助长了其在基督教原教旨主义驱动下发动国际圣战的气焰。当然,他所推动的新十字军征服所打旗号并不是给中东伊斯兰世界传递上帝的福音,而是带有浓厚原教旨主义色彩的现代福音——自由民主。当代美国精神就是这么奇怪与悖论,当本土大打捍卫传统的“文化内战”之时,他们对付本土之外“落后”、“野蛮”、“邪恶”的异文化的态度却是不择手段地“输出现代性”。
选战期间,小布政府在伊拉克问题上欺骗美国民众的做法受到凯瑞阵营的激烈抨击。然而,小布从未对这场师出无名的不义战争表示过丝毫悔意,反指曾投票支持出兵的凯瑞出尔反尔,因而不适合担当最高领袖的重任。小布的倒打一耙正好打到许多美国民众的心坎坎里。这些“上帝之城”的公民对小布政权的具体做法或有疑虑,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自由民主等 “美国信条”的光荣伟大正确。“people love freedom”,这是小布常挂嘴边的口头禅。这位土头土脑的总统先生被许多人认为有亲民形象何尝不是因为他总是能以此类简单实用的套话“跟群众打成一片”呢?多么亲切!人们也无意去深究这个“自由”的确切内涵。面对关于伊拉克混乱局面的指责,小布总会轻松提一提他这两年来武装输出民主的成效:同志们,阿富汗实行选举了,第一个投票的是个妇女!因此,关键在广布现代性福音,上帝已经授予小布这一“天命”。这里,我们且不去谈武装输出福音的宗教冲动与武装攫取利益的资本主义冲动之间的紧密联系。民主自由是好东西,有什么必要征询“被赐福者”的感受呢?有什么必要尊重他们的“落后”传统呢?为了“降福天下”,撒点谎有什么了不起,决策有点错误有什么了不起,伊拉克人民喜欢美国的民主自由。
还需要指出的是,也许二战的历史经验进一步加深了右翼力量武装输出民主的信念。当年的日本在被军事击溃之后不是民主化了吗?伊拉克为什么不行?然而,与六十年前的美国不同,今日的小布政权已完全丧失了在国际关系上的自我克制能力。昔日的美国积极推动国际公义与联合国事业,而今日的美国却视联合国为其推行强权政治的羁绊。凯瑞在竞选败北后发表声明,就被嘲笑说不知道有没有事先请示联合国与反恐盟国的同意。许多美国人并不去反思自身为什么会越来越孤立,而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别人背离了其正义的事业。
“星条旗永不落”。众所周知,美国人的爱国情绪很高,而在911惨剧中尝到政治甜头的小布在选战中自然也不会放过利用选民的安全恐惧与爱国情绪来助选。据小布的一个前智囊成员回忆,小布初上台时面对经济萧条曾一筹莫展、精神萎靡,然而911事件戏剧化地改变了他的政治命运。他在反恐问题上获得了他本人所谓的“政治资本”。因此,此次选举中他更是要竭力把自己渲染成美国安全的守护者。同为越战一代,出身豪门的小布涉嫌逃避兵役而凯瑞则上过越南战场。然而有趣的是,小布却成功地扭转了自己的不佳形象。一方面,他抓住凯瑞站后曾反省批评越战来证明这位参议员一贯出尔反尔——承认错误在小布那里都变成出尔反尔;另一方面,他又极力煽动民众盲目的民族主义情绪,鼓吹国家安全高于一切国际公义,公开挑衅蔑视联合国以及其它不积极与美国合作的国家。小布尤其善于把国际合作与国家安全问题混搅一番,仿佛保护美国本土安全真得与摧毁伊拉克存在必然联系,仿佛一强调国际合作与协调就成了出卖主权。这些举措都使对伊拉克战争持批评态度以及强调国际合作的凯瑞形象大大受损,在国安问题上几乎被塑造成“不爱国”乃至“卖国”形象。不难看到,小布的骄横态度正好迎合了许多美国人骄妄自大、目空一切的封闭心态。此外,许多美国的爱国人士所抱持的何尝不是一种宁可糟蹋别人、但求自己安全的功利心态呢?毕竟,那些没有被上帝遴选的弃民不值得珍惜。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知道小布的政治把戏本身并没什么玄妙之处。他之所以能在国际大气候与国内小气候都有诸多干扰的情况下有惊无险地平稳连任,并非一个历史的“意外”或民主制的“闪失”,而是由于这一右翼保守、专横好战的政权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微弱多数)的美国人的意愿与利益,而小布的政治肖像也完好地体现了当前美国社会文化的主体状态。这里,我们不妨引用一位资深记者对当前美国民族认同卓有见地的分析。众所周知,美国精神中包含了民主、法制、人权等意识形态色彩乃至宗教色彩浓厚的普适性价值信条;然而,这位记者指出,很少有人注意到美国国民精神中同样包含了——与“美式信条”相对应——时隐时现的民族主义“反题”。这种“美式民族主义”的精神内核就是白人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美国文化一直有很强的“isolationism”——这种倾向并不是指与外部世界隔绝,而是指在美国沙文主义与弥赛亚主义支撑下的美国作为独一无二的“city on a hill”这一信念。这样的信念下派生出来的是因循守旧、外向扩张、以及极度自恋等文化心态。只有美国才是充满光明的世界,而在这个上帝之城以外则是一片黑暗。美国的白人基督教信徒们抱守自己的价值,并狂热地相信自己肩负着拓张“文明”的世界使命。他们盲目迷信外部世界(如中东)也会拥抱美式价值,而当遭遇抵制时就把那些敢于抗拒其文化价值的世界一概“妖魔化”、“撒旦化”。凡其敌人必然是“邪恶的”,应而必须被坚决消灭。与此同时,这种民族主义精神也反映在基督教信徒们对旧日美国社会的怀念,而这种乡愁又反映出白人文化深层的种族焦虑。不少美国人感到美国已被现代性击败,并力争重新夺回美国。我们看到,这些基督教右翼的精神气质都集中体现在奉行激进保守主义的小布政权上。当然,这位记者先生通过文化精神分析试图揭示的是一个准韦伯式的现代反讽,即基督新教保守主义的政治代表推动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进一步拓张,而这两股气流交集在一起所形成的飓风最终还是会把保守的文化与宗教共同体一举摧垮。而我们所看到的一个有趣的“悖论”则在于,在宗教意识驱动下,小布的美利坚一方面在自身内部大张旗鼓地“反叛现代性”,而另一方面又张牙舞爪地积极向外“输出现代性”。小布连任或许标志了自里根政权以来保守主义回潮与民族主义彰显的高峰,而其所展示的美式悖论也具体揭示了现代性的深刻矛盾。
说了这么多,似乎美国的民主已经走上邪路,世界文明进程前途一片黑暗。非也。对我们而言,重要的是透过与“上帝”共舞的美国选举来体会一下民主体制的地方性、历史性与文化复杂性。这对我们克服肤浅的民主“迷信”与对美国的“先进性”的盲目推崇,从而深入把握现代性的复杂内涵或许不无裨益。
这次美国选举确实表明,2000年小布—戈尔之争中凸显出的“国家裂痕”并未得到愈合。而在这个“被宗教分裂开的国家”的民主选举所实现的也只能是 “微弱多数(乃至微弱少数)的人民民主专政”局面。然而,毕竟那些被临时“专政”的人们仍然可以自由地发出他们的声音,而不同声音的存在正是美国保持其活力的要诀。更重要的是,毕竟政治 “分裂”本身也还是彰显着监督与制衡的政治智慧,而这才是当年美国的国父们处心积虑呵护的自由之要义。最后,毕竟政治不能等同于生活,而民主的微妙之处也正在真、幻之间。虽然也有小青年在小布连任后悲愤不已举枪自杀的事情发生,虽然也有人因不满选举结果而愤然提出移民加拿大乃至提出加州、纽约州等兰色州分立出来加入加拿大组建新合众国的分国计划,大多数失意的美国人还是会很快回归到日常生活,并等待着加入到下一场民主游戏的欢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