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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剑鸣 | 意飘云物外——周基堃教授印象记

更新时间  2023-02-13 作者:秘书处

来源:《学术界》2000年第2期

作者:李剑鸣

责任编辑:英堂

 

 

意飘云物外——周基堃教授印象记

李剑鸣

在天气晴和的上午,可以看到一位年过八旬的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中山服,头戴遮阳帽,拄着手杖缓步走出南开大学的东门,从立交桥下横过马路,到对面的书摊上看书挑书,川流不息的行人自然不会留意他是谁,书摊的老板可能仅仅知道他是南开的一位老教授,但我若说出他的名字,可能很多人仍不了解他的来历。记得十余年前我报考研究生时,在指导教师的名单中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名字,也不禁自问:“这位周基堃教授是谁?”在惊叹南开园里藏龙卧虎之余,连忙写信向在天律的熟人打听,回来的消息说,周先生就是翻译《美利坚共和国的成长》的纪琨。我早知道南开有个纪琨,可不清楚纪琨的本名叫周基堃。现在和外面年轻一点的学人提起周先生的名字,看到的也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只有待把周基堃和纪琨的关系解说清楚,对方才恍然道:“啊呀,原来是他!”

 

我到南开后就去拜访了这位有些神秘的周先生,结果和头一次见到他名字时一样惊讶:相貌奇特,气度不凡,见解绝俗,简直是一位独行特立的世外高人。外面的人不知道他的本名,是因为他几乎从未用这个名字发表过文字。现在通行用定量化标准来衡量学问,高校教师没有几十万字的“科研成果”,就难以当上教授;如果做到了著作等身,那就能跻身大师的行列。可是,论著未必总是等于学问;发表的字数和学问的大小经常不成正比。当年在西南联大有位教世界史的皮名举先生,还有一位教西方哲学的冯文潜先生,身后的著述都不多,但谁也不否认他们学问精深。周先生除了若干翻译作品,也大致是束馋痘作。他曾说自己一辈子都凭兴趣办事,未能在某一方面做得多么专深,是少爷脾气在作怪。这话并不完全属实。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他学识渊博,思想敏锐,见解超群,这绝非用论著的字数可以比量;另外,他之未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正是由于他一辈子不能按自己的兴趣办事,总为各种外在的力量所限制,使他失去了选择的自由。他早年曾决意奔赴延安,但被父亲阻止;考大学时的理想目标是清华外语系,结果却进了西南联大哲学系;在南开外文系执教时,萌发了研究西方文学的志趣,但不久就被迫到农场去接受“改造”;后来获准重登讲台,则被“安排”到历史系“搞翻译”,这种种曲折颠沛,固然使他的身心饱受磨折,但也从一个方面成就了他的思想个性,他虽然不是某个狭窄领域的专家,在我看来,却是一个以求知和思考为乐的真正智者。

 

我深感庆辛的是,在接触史学之初,有周先生这样的老师讲过一年的美国现代史学。周先生本不专治美国史,但他凭着西方文化方面的高深修养,在不经意中为学生指明了美国历史和文化的精髓。他上课不带讲稿,人在讲台上一坐,面前摆一杯水,双手捂着脸,间或摩挲头顶,也不拿眼看台下,只管放言说开来,滔滔若悬河。声音十分洪亮,节奏分明,抑扬有致;每句话都如经过精雕细琢,文法规范,用字考究,意思极畅达准确,若逐句记录,便是上乘文章。他用美国学者罗伯特·斯科瑟姆编的《历史学家与舆论气候》作教本,讲美国史学发展的脉络,讲美国的史学流派,讲美国学者的治学方法,讲英文的理解和翻译,讲思想意识和史学流变的关系,常常独具只眼,他讲解《改革的时代》说霍夫斯塔特在著作中用了社会学和心理学的理论与概念,而且用得很好。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他有时把话题拉得很远,但话锋一转,便能把那些初觉无关的话和主题联接起来。有些听课的同学,当时似乎缺乏耐心,可是事后和他们谈论周先生的课,都承认那是真见功夫的。我现在感到,在那两个学期所学到的最有价值的,是阅读美国史学著作的态度和方法。可惜的是,这门课周先生只开过一轮,于今的学生无缘听他的课,我总替他们惋惜。

 

更有意思的是和周先生聊天。他知道得多,思想不遵程式,谈锋又很健,一开口就免不了古今中外,常人哪里跟得上他的话题。由于耳聩,他需借助听器才能和人交谈,说话的嗓门也特别大。他很少和外人交往,却非但未与世隔绝,反而信息极灵通,经常可从他口里听到我们闻所未闻的新思想、新概念和新事物 ,“信息高速公路”、“团结资源”这样一些语汇,我最早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周先生论翻译,最精辟的是总结出四个字:得意忘形,我后来读到杨绛先生的文章,谈她在翻译上的“失败的经验”,有一层意思也大体相近 ,但不若如此生动而简洁。把握一种外文的原意,而抛开其语言形式的限制,进而转化为地道而优美的中文,让读者在阅读母语的轻松自如中得到原作的信息,这是“意译派”翻译的至高境界,我每次接触别人的译文,都用周先生教的法门来衡量;自己翻译时,也时时琢磨那四个字的意蕴,可就是很难做到,原因是对原文不能真正得意,所以胆小,不敢也不能忘其形。周先生从未出过国门,但懂的语言很多;德文是跟冯至先生学的,造诣最深;另外精通的有英文、俄文和西班牙文。他早年译过不少德文小说,托马斯·曼为国人所知,其中就离不开他的译介。他从西班牙文翻译的拉美史资料,有好几十万字,可惜在文革中不知所终。他译的文字,不论是学术的,还是文学的,都极为典雅流畅,中间透着性情,读来荡气回肠,实为大家手笔。他对原文的处理很费推敲,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译名,都颇见匠心。我们在编撰《美国历史词典》时,大部分历史专名的译法 ,都是以他的翻译为依据的。

 

《美利坚共和国的成长》洋洋一百四十余万言,周先生为此译用了整整十年的工夫,他并不是唯一的译者,可是别人交来的译稿,他逐字审阅,逐句修改,所有的稿纸上都是一片红笔迹,等于是重译一遍。从署名看,他只是译文校改;但是在知情人的心目中,他才是真正的译者。

 
 

我初入史学门径,懵懂之极,写了些不痛不痒的文章,还有几分不知深浅的自得。是周先生经常把我从五里雾中拖出来,让我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他劝我要做长远的打算,不断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层次。我现在时时想着自己的肤浅和无知,总有“附骥前贤愧望尘”的不安,一半是受了周先生的提醒。我在一本书的后记里称,在南开园“得遇良师”,这良师当中,除了业师杨生茂教授和张友伦教授,自然还包括周先生。我随杨先生学治学之道,跟张先生学作人之理,跟周先生学什么呢?是对待人生和学问的态度。他常问我的一句话是:“在读什么书?”我一到他家,则总要打听:“有什么好书?”我读过的一些新鲜有趣的书,有的是周先生推荐的,有的则是直接从他手里借的。每次见面,他都督促我,要沉下心来读书,要读好书,读洋书 ,要使读书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说,弄西方的学问,真通是很不容易的。有一次,他谈到宗教,说一辈子接触西学,却没有仔细钻研基督教,真是可惜。这话使我深受震动,回来后就找了一部《圣经》来看,愈看愈觉得周先生所言非虚。

 

周先生出生于湖北的一个世家,父辈是颇有地位的名流,他自己提到的“少爷脾气”,涉及的就是这种家庭背景。给他一生影响最巨大的,无疑要数他在西南联大度过的那段岁月,那时联大人文荟萃,名家汇聚,哲学系教授中有贺麟、金岳霖、冯友兰、汤用彤,都是大师一级的;周先生的同窗中也不乏奇才,如殷福生 (海光)、沈有鼎、王浩等人,后来都在学术上有很出色的建树。我们都喜欢听周先生谈联大的往事,谈学术界的掌故。他说那时生活很苦,买的米饭须先用水淘去砂子,才可下咽;一件竹布长衫一年穿到头。可学生们仍是信心十足 ,相信日本人必被打败,念书终能济世利民。他们读书,不上图书馆,也不去教室占座位,只到茶馆一坐,几个朋友,一碗清茶,休息时就来一圈桥牌。这是何等清苦而又自在的读书生活。一次,金岳霖先生看到他的学生沈有鼎在读一本西方哲学的新书,便问是什么书;不料沈答道:“这个,你是不懂的啦。”周先生说到此事时还禁不住开心地大笑。这是何等古怪而又质朴的师生,跟周先生同届在中文系念书的汪曾祺先生,发表过回忆联大生活的文字,和周先生所谈可互为印证。我不由自叹“余生也晚”,无缘感受那种自由的读书氛围,只在空气凝结的教室里当过几年规规矩矩的学生。

 

有人说周先生狂傲,这要看从什么角度理解。他是不好随大流,五花八门的人名词典要收录他,他很少理睬;对人的评价有些苛刻,加上耿介的脾气,说话常不留情面。他一生坎坷,和这种个性大有关系。天津解放前夕,他震怒于当时的腐败和黑暗,曾慷慨陈词,抨击时政,被国民党当局列入“危险分子”名册;他的这些言行,后来写入了南开校史。五十年代,对于学校某些权威的作派许多人敢怒不敢言,而他则放言臧否,结果被“发配”到农场做苦工,在资料室管图书,长期和自己的专业与爱好相违隔。施蜇存先生在纪念傅雷先生的文章中, 对傅的“怒”着以重墨,并感叹这种“刚直”在知识分子中间历来少见。我敢说,周先生身上就有这种为文人所稀缺的“刚”。不过,他只是遇恶方怒,不平才鸣。在平日,他仍是与人为善。他衡文论学的尺度固然很严,他若说某人的文章“还可以”,那就是到了顶的赞誉;但对看不上眼的东西,至多也就骂一声“要不得”而已。他若真欣赏一个人,则完全是“唯才”的,一次他称某个年轻学人“学贯中西”,我们告诉他此人不过三十出头,他说,那也是学贯东西。他对学生的要求之高,有时确乎是超出其能力的。有一年他判研究生入学考试的专业英语试卷,对一个大学外文系教师的答卷只给了十几分,那人找到学校,听说还有吃鸭蛋的,心里才稍稍平衡了一些。我以平平的资质,居然能在周先生出题考试中得过70分以上的成绩,这曾让我一度十分得意。

 

周先生初到南开执教时,正当雄姿英发风流倜傥,是校园里出名的才子,现在他年届耄耋,身体并不太好,早些年曾雇一个保姆照顾起居 ,现在则须自己操持饮食。可是这并没有消磨他的意气。他仍然超脱达观,怡然自得,有时还露出一点年轻人的激昂和冲动。他的一位老同学已入风烛残年,偏偏老伴又卧病在床,情绪一度甚为低沉;周先生写信鼓励他,说既然学过德意志哲学,就要用自强不息的精神来对待困厄。他不寂寞,因为爱好很多,平日以读书自娱,至于读什么,全由自己的心性。如果林语堂在世,一定会把他引为同道,因为他的读书法,正合林公所倡导的“快乐和自由”的原则,只是周先生早已不嗜“淡巴菰”。他闲时听听音乐,把音量开得惊天动地,排山倒海而来的尽是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和肖邦。他和我谈论京剧,说着就唱起了言派的“让徐州”,还韵味十足。有时他发了豪兴,拉了一个弟子出去,一连看上几场电影,然后下馆子,一路上不肯坐车,全凭两腿,把年轻人都累得不行。今年年初,他还兴致勃勃地筹划远足昆明,打算在看了世界园艺博览会后,再去寻访联大的遗迹,可惜终以年事太高未能成行。

 

在旁人看来,他的生活多少显得孤寂,他很少谈个人的际遇,但对社会状况和民族前途则未忘其忧。有一次我得他的电话相召,匆匆赶去 ,听他谈了许久的台湾问题。他早几年常说,现在到处都是学书法学弹琴的班,却很少有少儿学电脑,下一代如何跟得上世界的发展呢?现在他最关心的话题,是如何在我们的大学里建立现代学术。他的许多话,在我听来实际是没有公开的“盛世危言”。他说中国要赶上先进国家的水平,需要时间;但现今世界的发展,却不可能给中国留出多少时间 。“将来的世界会是怎样的, ”他说,“我是看不到了,但你们可以,要为将来做好准备啊!”话到动情处,竟有些哽噎。

 

1997年2月,周先生在平静中度过了他的八秩大寿。当时他的同事和学生一再要求为他祝寿,却为他所婉拒。我觉得遗憾的是,他何以不学前贤的做法,写点“八十抒怀”一类的诗文。如果他写的话,那一定会是别有情致的文字,因为他是既有了“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悠游,又到了“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的境界 。曹聚仁先生说他的朋友曹礼吾是“世说新语中人物”,在我看来,周先生倒真像是魏晋时代一步跨过来的。

 
 
 
 

编辑:张香    责任编辑:杜华

编审:张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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