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专辑 | 欧亚戈:认识美国,发展自己 ——深切怀念何顺果老师
认识美国,发展自己
——深切怀念何顺果老师
欧亚戈
78岁,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正值盛年,然而何顺果老师走了。我们没有料到,他自己也没有做好准备。因缘际会,半路出家的我有幸跟着何老师读了三年硕士,何老师的治学为人深深影响着我。
1944年,何老师出生于重庆忠县乡下,少年聪颖,初中毕业时即在《忠县工作》上刊登署名文章,高中时曾在一次数学竞赛中获得满分。1964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北大历史学系世界史专业,两年后文革爆发。时局纷扰,他没有卷入派系斗争,1969年毕业后作为业务骨干留校。身处边缘的他原来学的是俄语,自学的英语,我没有问过他转向研究美国史的原因。一起留校的人中,走上学术的并不多。
1988年,在史学界崭露头角但已不再年轻的他赴美国马里兰大学访问研究一年。美利坚合众国究竟什么时候形成?当他看到英文文献中“联合殖民地”采用了大写的专名“The United Colonies”时豁然开朗,意识到“联合殖民地”是其中重要一环。上课时他多次举此例,告诉学生们要多读原始文献。
《美国边疆史:西部开发模式研究》是何老师的成名之作,我也是因为这本书选择了何老师作为我的硕士生导师,该书初版于1992年。2000年,我国开始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在一次全国省部级干部“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专题研究班上,何老师在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讲话后,做了题为“美国西部开发的历史和经验”的主旨演讲。会前,该书特别进行了重印。我国西部大开发战略采取了“交通先行”等举措,何老师一直为与他书中的诸多观点暗合深感自豪。《美国边疆史》也被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
2006年,中央电视台十二集大型历史纪录片《大国崛起》播出,讲述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美国九个国家相继崛起的过程,探讨大国崛起规律,影响甚广。北大历史学系的老师们撰写了历史脚本。在签署的协议中,特别提出如果后来改动很大,老师们有权不署名。当时央视感到很惊讶,说没有一个单位跟我们合作的时候,还提出不要署名的问题。
何老师撰写了美国部分的历史脚本《美国的崛起及其动力》,将美国崛起分为五个台阶:奠基与立国(1607—1789),以联邦宪法为主要标志;扩张与起飞(1789—1865),以“西进运动”为主要标志;重建与发达(1865—1930),以“福特生产方式”为主要标志;危机与调整(1930—1945),以罗斯福“新政”为主要标志;称霸与冷战(1945—1990),以“高科技”为主要标志。他认为,“美国的崛起是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这种作用并不是在任何时候或阶段都是平衡的,在一个阶段、一个时期必有一两种因素起主要作用”。该文经补充修改后收入《强国之鉴:八位央视〈大国崛起〉专家之深度解读》。后来《美国的崛起及其世界影响》收入《中南海历史文化讲座——著名学者与中央高层讨论的问题》(精编版)。我一直认为,该文是何老师最重要的文章之一,也是他家国情怀的集中体现。
上课时,何老师多次提到1900年前后美国形成统一国内大市场的重要意义,多次讲述美国高科技霸权,当时我不以为然。多年后,面对美国的高科技打压,面对中央提出国际国内“双循环”战略,才体会到何老师的深远见识。何老师还重新发掘了司马迁“非兵不强,非德不昌”思想,认为2000多年前的司马迁已经注意到了“硬实力”和“软实力”,既指出了“国家强大”与“繁荣昌盛”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点明了“军队”和“道德”在国家崛起和发展中重要而又不同的作用。这些观点非常具有现实意义。
他撰写的《美国历史十五讲》多次重印,成为美国史入门经典。他写的《美国文明三部曲:制度创设—经济合理—社会平等》,副标题提纲挈领,让人一目了然。
何老师的研究领域,涉及宏观(史学理论)、中观(资本主义)、微观(美国历史)三个层次。我才疏学浅,只能在其微观领域有所领悟,也让我感受到了北大一些老师的学识就像大海一样,望不到边。
读硕伊始,何老师对我寄予期望,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我志不在史,毕业后我没有从事史学相关工作,想来他应该有不少遗憾。买房时,囊中羞涩的我忍不住向他开了口,他在小区住宅楼下悄悄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稿费。
每次去何老师家,书房里顶天立地塞得满满当当的书籍和稿子让我深受震撼。近几年,随着何老师年事渐高,加之疫情影响,与他见面日少,他也不用微信。在电话里何老师一聊就是一个小时左右,眉飞色舞地谈起他最近的学术心得、写作计划,以及对时局的理解。在他看来,近年来西方选举制度出了问题,没有选出优秀的政治家。2021年,我国GDP上升到美国的77%,国内一片乐观情绪。他纠正我说,还不能用“外强中干”来形容美国。他批评有的人在批判美国梦时,并没有真正理解其内涵,认为美国梦包含着机会平等。听到我说欧美深陷疫情我们可以隔岸观火了,他说应该有康德的“世界公民”意识。对于国家形势,他总是一如既往地忧心忡忡,也许这就是历史学家的忧患意识吧。问起我的近况,他总说不要着急。“人这一辈子,只要走得正,就不怕风吹浪打。”
何老师在燕园求学、工作、生活了近60年,一直在意“北大”二字的光荣与责任。随着学术声誉渐隆,他数次放弃了出仕的机会,而是潜心学术。在他看来,“学术的价值,既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也不能用权力来衡量,而是取决于所研究的难度和深度及其所揭示的意蕴。”若干年后,他的高中母校因为偶然的机会,才知道有他这么一位杰出校友。一个陌生的日本学者来信,称他是“真正的学者”,让他惦记了很长时间。对于有的学者为了逢迎上意毫无学术道德,他深为不齿。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电话里,他说上万字的文章,他“一口气就写完了”。我问他是如何做到的,他说先想清楚,然后就写,很少改动。一次我的一个媒体朋友看到他的文章,说“笔笔有来历”。何老师曾说:“如果没有创新,也应有所发现或进展。没有新的体会绝不下笔。”
我一直遗憾何老师没有在房价上涨前屯上几套房子,如果那样他就可以雇个助手或者至少请个保姆,他头脑中的思想,或许可以变成更多的书稿。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何老师亲人中,多位享有90岁高寿。去世前一周,师姐去看他,刚刚经历新冠的他仍然思维敏捷。然而,师母的去世让他的精神状态大受影响。半个月内,师母和他先后去世,也许是他们要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做神仙眷侣吧。
欧亚戈
2023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