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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美国史和中美关系史研究

更新时间  2002-11-01 作者:罗荣渠
中美两国关系断绝了近30年之久,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不但不相往来,而且处于敌对的状态。现在,这种极不正常的局面已经结束,中美关系的一个新时期已经开始。美国需要重新认识中国,中国也需要加深了解美国。这不论从当前国际政治斗争发展的前景来看,还是从中美两国的贸易交往、技术合作和文化交流迅速发展的趋势来看,都是必要的。

为了促进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真正相互认识和了解,历史科学工作者肩负着特殊重要的任务,因为如果对于一个国家的历史缺乏正确了解,要想正确认识一个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在过去的时间里,中美两国的历史学家都根据各自的需要对对方国家的历史进行了研究,但这些研究是远远不能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的。

美国研究中国学的著名学者费正清教授曾经指出:过去一些美国学者对中国人民过去的经历和最近的革命的观察是“近视”的,像“在盲人国用一只眼睛”看问题。[1]他所写的《美国与中国》一书第一版出版于1948年,最新的第四版出版于1979年。翻翻这本书可看出,在这30年中,作者随着时间的前进而不断修改自己的著作,力图在历史和环境的脉络中去评价中国。在最近的新版本中,更加强调要对中国进行现实主义的观察,这种认真态度是值得赞赏的。近年来,不少美国学者在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现实基础上,开始重新评估中美关系的历史。例如,亚洲学会的中国委员会所组织的“中美关系的历史透视”专题讨论会,就有许多专家参加,并出版了论文集。[2]他们对中美关系和中国问题的研究,已改变了用一只眼睛看中国的态度,在方法上也有某些改变,冷战的意识形态已经基本消除。这些都是值得欢迎的,将有助于加强中美两国的经济联系和文化交流。

在中国方面,解放以来有关中美关系史和美国史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我们掌握的资料还不很丰富,研究的主题几乎全部集中在揭露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人民的历史和批判美国对外政策的帝国主义倾向一个方面,因此研究的范围比较狭窄,也缺乏系统性。在今天看来,有一些问题也应该实事求是地重新加以研究,有广泛的问题则需要开始进行研究。

略论早期中美贸易关系

中外关系史以中华民族同别的国家和民族的相互关系作为研究对象。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交往中,阶级斗争和国际关系异常复杂,并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很大的变化,从而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在不同历史时期必然呈现出异常错综复杂的情况。二百年来的中美关系史也是如此。从1784年美国商船“中国皇后”号驶来中国到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这是中美两国初步建立贸易交往的时期,两国的关系基本上是平等的和友好的。从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到1899年海约翰宣布“门户开放”政策,是美国追随英国对中国进行商业扩张的时期,美国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不平等条约毒化了中美关系,特别是排斥华工问题严重挫伤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感情,造成紧张关系。“门户开放”政策标志着美国对华政策的新阶段,加强了对中国的经济、政治和文化渗透,这种侵略政策一直继续到1949年中国革命胜利、美国帝国主义被逐出中国为止。在这一时期,中美关系呈现出异常复杂的变化,交织着美、日、俄在远东争夺霸权的斗争,并穿插了反法西斯战争中中美两国的结盟关系。从1949年到70年代初,由于美国上层统治者某些集团敌视中国革命的胜利,粗暴地干涉中国内政,从而使中美两国处于直接对抗状态,这是两国关系最恶化的时期。70年代初,美国政府改变了这种政策。随着中美邦交的正常化,两国关系又进入了一个新时期。总之,两国的关系既不是一贯友好,也不是一贯敌对,而是随着两国国内政治经济及国际政治经济的变化而变化,必须对具体历史进行具体的分析。不能在两国关系正常化时,就说过去两国关系一切都好,也不能在两国关系恶化时,就说过去两国关系一切都坏。

就拿早期中美关系来说吧。这是中美两国开始建立接触和相互认识的最初阶段,内容比较单纯,主要是贸易联系,引起争议的问题似乎不多,因此可说是中美关系史上较易处理的一个历史时期。但是在过去一个时期,我们有些著作中却认为从美国建国的第一天起,从“中国皇后”号通航中国,美国就对中国进行侵略和剥削——“海盗式商业资本主义剥削”。据此,不但二百年来的中美关系都应该被完全否定,而且恐怕连资本主义历史条件下的正常国际贸易交往的作用和意义也要被否定了。我们认为,对这个历史时期中美关系的研究,必然从这一时期中美两国的具体的历史特点出发,而不是从抽象的概念出发。在这六十年间,美国的历史特点是:它刚刚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是一个政治上独立而经济上尚不独立的新兴资产阶级共和国;中国的历史特点是:封建统治危机日益加深,但仍保持着独立富强的东方头号大国的架子。新诞生的美利坚共和国同中国建立和发展贸易关系,与当时中国同欧洲老牌殖民国家葡、西、英等国同中国的贸易关系,有相同的一面,即都是在中国传统的朝贡贸易体制趋于瓦解的形势下同中国发展贸易;另一方面,美国作为一个新独立的弱小国家参加欧洲国家争夺东方市场的角逐,又带有自己的许多特点。

中美之间建立直接联系始于美国独立战争的胜利。1783年9月美国同英国签订和约之后不满3个月,一艘小帆船“哈里特”号就载运人参等物驶向广州,但未到中国即半途返回。1784年2月,从纽约港驶出了第一艘直抵中国的美国船——“中国皇后”号,开辟了中美关系的纪元。为什么美国人刚赢得独立就不远万里要到中国来通商呢?当时这个新共和国是一个农业国,地处北美大陆大西洋沿岸,背靠阿巴拉契亚山,越过此山一直到密西西比河岸,满眼是森林和有待开发的大片处女地。这时美国外贸资源尚不丰富,资金缺少,13州又各自为政,财政紊乱,在经济上仍未摆脱英国的殖民地地位,独立以后,大量英国货涌入美国市场。而美国货的传统市场加勒比海等地,却被英国阻止难以进入。这个刚赢得独立的新民族不可能再依赖别人,必须开始自己经济独立自主的历史进程。于是,它一方面披荆斩棘,向西部内陆进军;一方面深入大洋,去寻找新市场。就这样,美国一独立其商船就开始参加了欧洲国家商船的行列,涌向当时对西方国家最具有诱惑力的中国市场。从波士顿到纽约,原来定期行驶于加勒比海的双桅帆船,开始乘风破浪,远涉重洋,开辟了通往中国和东方其他国家的新贸易航线。

“中国皇后”号是一艘不大的木制帆船,重360吨,由私掠船改装而成。它装载约30吨人参、2600张毛皮、316担棉花及其他货物,由纽约起程,经好望角驶向中国。沿途停留一些口岸,历时半年,于1784年8月28日抵广州黄埔。当时停泊在港口的欧洲国家的船只对第一艘美国商船的到来,莫不感到意外。这是中国人第一次直接同美国人打交道。在此以前,中国人分不清美国人和英国人。当知道英美两国之不同后,就把这远方来的客人称为“新国民”。美国人拿出地图指明自己国家的地理位置等情况后,受到中国商人的友好接待。这次航行的管货员、陆军少校山茂召(亦译作山姆肖)在他的日记中留下了中美人民友好问候的记载:

“你不是英国人吧?”

“不是。”

“但是你讲英文,所以当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说不出有什么区别;但是现在我很明白了。在我向英国人讲价钱的时候,他说:‘这么多,——买吧,算了吧。’我告诉他说:‘不,朋友,我给你这么多。’他看着我:‘滚开,瘪三;怎么!你到这儿来——给我的货订价钱吗?’的确,大班先生,我看得很清楚,你不会是英国人。所有中国人都很喜欢你们的国家。”

“至此为止,”山茂召写道:“我敢说这个人的评语是使我满意的。可是为公道计,我还不得不加上他的结语:‘人们初来中国,都是非常好的君子人,都像你一样。我想你多来广州两三趟,你也变得跟英国人一模一样了。’”[3]

这段对话至今读起来仍然是很亲切的、发人深思的。

“中国皇后”号在广州呆了4个月,年底返航,满载茶叶、棉布、瓷器、丝、肉桂等货物。1785年5月11日船抵纽约港时,向城市鸣炮13响致敬。第一批由美国船运回的中国货物受到纽约居民们的热烈欢迎。这次首航的投资是12万美元,赚利30727美元,利润率为25%。但更重要的是:英国的垄断被打破,中美之间的航线被打通。正如山茂召给国务卿的信中所写的:“对每个热爱乡土的人和那些与贸易有密切关系的人来说,我们有幸打通同地球极东部地区的联系,这必定是一个令人欣喜的信息。”[4]当时这个新国家处处都受英国的歧视,因此首航中国传来的好消息特别令人鼓舞,受到国会内外的极大重视,参加首航的山茂召在1786年被任命为美国驻广州第一任领事。

此后,在美国掀起了历史上第一次对华“贸易热”。要知道,当时这种远洋贸易绝不是什么轻松的旅行。美国参加远东贸易的帆船一般不超过300吨,有的甚至不到100吨,没有详细的海图,航海工具也很简单,航行途中要冒极大风险。往返一次常常要一年多时间。但是,远东贸易的优厚利润吸引了大西洋岸富于冒险精神的小伙子。在这一时期,美国沿海城市的商人对于伦敦大街、里斯本的码头和广州商行的景色,比对于美国西部的森林和清除树桩的工作还更为熟悉。美国参加早期中美贸易的商船,很多是过去搞走私贸易和有过海盗生涯的私掠船。但在早期对华贸易中基本上是按正常国际贸易交往进行的,因此,不能把美国对华贸易说成是“海盗式的掠夺”。至于说美国商业资产阶级同世界各国的资产阶级一样,惟利是图,资本的来到美国也沾满血污,这在美国历史学家自己写的著作中也是不加以粉饰的。但不论美国的商业资产阶级怎样贪婪牟利,敲诈勒索,都不能抹煞资本主义历史条件下正常国际贸易的作用和意义。

美国是同中国建立贸易关系的西方国家中到得很晚的一个国家,但它的对华贸易却发展得很快。从1791年到1841年50年中,美国对华贸易额增长达6倍之多。[5]由于美国船小速度快,特别是飞剪快船这种改进的帆船参加竞争之后,经营效率提高,船员们又富于冒险精神,因而后来居上,很快就越过法、荷、丹、葡等国,居西方国家对华贸易的第二位,仅次于英国。在早期贸易交往中,美国商人基本上能遵守中国的限令,声誉比英国商人好。中美商人间的关系也较友好。有一艘美国飞剪快船,以当时广州著名的中国行商伍浩官的名字命名为“浩官”号,由此可见一斑。

1821年发生美船“急 仑”(emily)号一水手扔罐砸死一中国船妇的人命案,在中国当局的强硬要求下,美船被迫交出该水手,后被中国法律审判并处死。中国当局对此案的处理完全行使了自己的主权。而随即发生的英国水手在混斗中杀死中国人一案,英国当局却拒不交出凶手。这多少也反映了当时美英两国态度和处境之不同。

通过早期对华贸易,美国商人赚取了大量利润。这对摆脱大西洋贸易面临的窘困处境,促进东部一些商业城市的发展,都起过积极作用。对于中国来说,这一贸易往来也是有利的。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同美国的贸易一直处于顺差的有利地位。美国是中国的茶叶和棉布等商品的市场。在1805年至1815年10年间,美国输往中国的金银价值2270万多美元,货物仅值1000万美元。这就是说,金银两倍于货物的进口。[6]不仅中美贸易的情况如此,当时中国同欧洲国家的贸易也是中国连年出超。据估计,从18世纪到19世纪初,尤其是到1830年左右,至少有5亿元墨西哥银元流入中国。[7]同西方的贸易也刺激了中国东南沿海的茶、生丝和丝绸等的发展。这说明,在正常条件下的国际贸易是互利的。如果当时的清朝统治者不是闭关自守,夜郎自大,限制中外贸易往来和竭力隔绝同西方国家的正常交往,而是适应世界历史的潮流而改弦更张——哪怕是处于被迫的形势下改弦更张,中国的发展前景也必然会是另一种样子。

早期中美贸易往来在两国对外贸易中所占的份额都很小,但这六十年的历史变化却富有意义。它既反映了美国资本主义飞速发展的一个侧面,也反映了腐朽的封建中国急剧衰落的一个侧面。在这一时期中,美国从对华贸易中赚取的大量利润转化为资本,在纽约、费城、波士顿等地积累起了一系列商业资本家的财富。由于工业革命的发生,西方纺织技术的革新,中国的手工业制作的棉布在国际市场日益受到排挤,本来棉布由中国输往美国,现在反而变成由美国输往中国,从内部瓦解中国的农村手工业。正像恩格斯所指出的:“今天英国发明的新机器,一年以后就会夺去中国成百万工人的饭碗。”[8]中国的封建统治者却看不见这一切新事物和新变化,仍然自我封闭,竭力限制中外经济文化交流。中国对外贸易商人不仅在政治上受人歧视,他们赚取的利润可能很大部分都未能转化为资本,而是被封建王朝及其庞大的官僚压榨机器所吞食掉。这样,在同一时期,美国从经济附属地位走向独立富强,而中国却从独立逐步沦为半殖民地。两相对比,岂不发人深省!

批判地、全面地探索中美关系的历史演变

美国(欧洲国家也是一样)同中国的贸易,由于鸦片贸易的兴起而发生了质的变化。鸦片贸易不仅使中国的对外贸易从出超一变而为入超,而且根本改变了这一国际贸易的性质。我们把鸦片战争作为中外关系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并把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外关系史以帝国主义侵华作为中心内容,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因而是完全正确的。美国商人是鸦片贸易的参加者;鸦片战争以后美国是英国侵华政策的追随者和小伙伴;19世纪末美国占有菲律宾并控制古巴,这是美国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的一个重要标志。美国在亚洲和中国的地位也开始发生重大变化,在这一地区不再从属英国,而是提出适应美帝国主义扩张需要的独立的对华政策。这一政策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中对远东和中国的国际政治发生着重大的影响,在有些问题上甚至起了支配作用。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虽然不长,但是要研究这段时期的中美关系史却是一个艰巨而复杂的课题。因为这段历史时期不仅是美国本身经历极大变化的一个时期,也是中国本身经历极大变化的一个时期;就整个世界历史进程来说,这是西方工业资本主义向亚非拉深入渗透的时期,中美关系是在这种极其复杂的国内国际的矛盾交织变化中发展的,因此必须具体地分析各种复杂的矛盾(主要矛盾和非主要矛盾)、矛盾的各个方面及其相互作用,才能对这段时期的中美关系作出全面的正确估价。

过去我们研究中外关系史,一般都是从中国的角度去看世界,而很少从世界的角度看中国。这样往往容易使我们的视野受到一定的局限,甚至难免不自觉地受到闭关自守的因袭观点的影响。我们主张,不但应从中国的角度去观察世界,也应该从世界的角度来透视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在观察世界的任何局部地区的斗争时,总是从世界的全局进行观察的,他们在观察近代中国与西方世界接触发生的变化时,也是如此。这一点很值得我们注意。

谈到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同西方国家的关系,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西方国家(包括美国)把不平等条约强加于中国,而不是中国把不平等条约强加于西方国家;是西方国家侵略中国,而不是中国侵略西方国家。正义是在中国一边。因此,在研究中外关系史时,我们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揭露和批判帝国主义的侵华罪行方面,这是中国人民在意识形态领域内进行反帝斗争的一项重要任务。但是,也必须指出,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同中国接触发生的关系毕竟是复杂的、多方面的。侵略和被侵略是这个关系的一个方面,一个主要的、支配的方面,但除此以外,也还有别的其他方面。因此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同中国的冲突,除了殖民主义侵略与中国人民反侵略这对矛盾之外,还包含有先进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落后的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西方基督教文化传统与中国封建的主要是儒家文化传统之间的矛盾,等等。这些矛盾往往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而近代中国的历史发展就是在这些矛盾的交互作用中行进的。

中国和西方殖民主义的接触始于16世纪,当欧洲殖民者东来之时,当时的中国不论在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科学技术、航海技术、政治组织和文化发展水平等各方面,并不落后于西方,甚至超过西方,因而当时是欧洲人赞羡东方。在此后两个世纪中,西欧资本主义才突破封建主义的束缚而取得长足的进步。在这个时期中,中国仍凭借自己的强大的封建主义内部结构有效地抵抗着西方资本主义的侵蚀,妄自尊大,并隔绝于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潮流之外。只有鸦片战争才用炮舰加廉价的商品摧垮了中国闭关自守的万里长城,使独立自主的中国变成许多帝国主义角逐的半殖民地。但是,中国之所以迅速落后于西方国家,并不仅仅是由于几次帝国主义战争和一些不平等条约,同时也在于清政府在闭关政策破产之后仍继续因循守旧和盲目排外,以致一误再误,既不能阻挡帝国主义的侵略,又堵塞了学习19世纪西方工业化的经验而迎头赶上的机会。这才使中国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差距突然间迅速增大。众所周知,日本与西方接触与中国差不多同时。日本宣布锁国(对外贸易仅限于中国人和荷兰人)是在17世纪30年代末,即差不多比中国还早一个世纪。而日本被迫取消锁国政策与西方国家通商是在中国之后。1853年,美国的炮舰轰开了日本的大门。但是,西方资本主义的侵入却成为促使日本变革维新的契机。13年之后,1868年,日本开始了明治维新。仅仅30年光景,一个连3000万人口也养不活的贫弱的农业和手工业的日本国,就一跃而为东亚的强国,成为西方国家包括美国在内在亚洲的劲敌。中日两国是具有相似历史背景的东方国家,并受到西方资本主义大致相似的冲击,但两国对待西方冲击的态度和对策却大不相同,其结果也就迥然不同。这一对比说明了资本主义侵略下各国发生的变化是通过各国内部自己的规律性而进行的。这样说,决不是要洗刷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恶,而是意在指出在揭露帝国主义如何侵略中国的同时,必须结合研究中国的封建统治阶级和传统势力如何应付西方资本主义的挑战,才能更好地揭示近代中国贫困落后的深刻根源。

鸦片战争以来中美关系史上值得研究的问题很多,其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有争论的问题,恐怕应是对美国提出的“门户开放”政策的实质及其作用的评价问题。这些年来,在我国方面,吹捧“门户开放”政策是美国对中国表示友好,是保护中国不被欧洲列强瓜分的一类说法,早已没有人提及了。但是在过去一个时期,认为“门户开放”政策是美帝国主义独占中国的政策,从19世纪下半叶以来美国就企图把中国变成它的独占殖民地的说法,却流行一时。

本文并不打算论述这个复杂的历史问题。这里只想指出:“门户开放”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必须结合美国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特点,放在它当时所处的国际环境的特点中加以考察。美国是一个年轻的资产阶级共和国,它拥有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和战略安全地位,远离欧洲国际纠纷,有比较和平的发展环境,经济实力强大而军事实力弱小,等等,所有这些因素决定了美国在建国初期就提出了“和平、贸易、同一切国家友好、不同任何国家结盟”的对外政策原则。这一政策原则显示了以经济扩张为特征的某种“和平”、“进步”的外貌,在早期带有某种自我保护的性质。这同欧洲老牌殖民主义国家例如英国制定自己的对外政策时的历史条件是不同的。19世纪末,美国才登上霸权政治的国际舞台。由于南北战争推迟了美国向海外扩张的步伐,到美国参与向海外角逐时,主要是向太平洋和远东方向进行扩张;而这次扩张正好碰上欧洲和日本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大狂潮。当时美国绝没有力量与在中国占有巨大优势的欧洲国家进行直接的较量,因而适应美帝国主义利益的需要而提出了机会均等、利益均沾的“门户开放”原则。

“门户开放”政策标志着美国对华政策的新阶段,即由追随英国政策变为奉行独立的帝国主义大国政策。这是向亚洲进行殖民扩张的对外政策,而不是什么民主主义的对外政策。众所周知,美国在美洲奉行的对外政策原则是门罗主义,它的特点是门户关闭,排斥欧洲插手美洲事务,本质上反映了殖民垄断主义。而在亚洲,美国却奉行门户开放政策,即共同分享欧洲列强在中国的既得利益。这一“关”一“开”,都是以美国本身的利益为出发点的,绝不是为了别国的利益。所不同者仅在于,“开放”政策是适应工业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条件提出来的,它比商业资本主义条件下那种赤裸裸的排他性的殖民垄断,似乎要“文明”一些。正如有的美国学者指出:“门户开放”照会象征着公司资本主义新秩序的胜利。[9]

对于“门户开放”政策的实质如何认识,如何估价,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可以百家争鸣。但有一个关键性的史实问题,想在这里简单地提一下。至今我国出版的一些有关“门户开放”政策的论著中,还说什么海约翰提出的这项原则中包含了保持中国领土及主权的完整的内容。这实在是一个不应有的错误。事实上,不论在1899年9月6日的第一个照会中或是1900年7月3日的第二个照会中,都没有“保持中国领土及主权的完整”的字眼。在第一个照会中,明确提出美国要争取在同其他列强所控制的在华“势力范围”内的平等地位,这本来就是侵犯中国主权,美国当然不可能提出什么维护中国领土主权完整的问题。只是在第二次照会中,才写进了“保持中国领土与行政的实体”的话。注意,照会中使用的是“实体”(entity)而且是“行政实体”(administrative entity),根本没有所谓“主权”的字眼。这字里行间实在是大有文章。[10]美国外交史专家贝米斯在他的著作中提到这句话时,使用的是斜体字,以引起人们的注意。[11]他还指出:一直到1908年美国同日本签订《罗托-高平协定》时,协定中还只提“中国的完整”,而不提中国领土的完整,意在允许日本人在东北自由行动。[12]可见,美国在开始提出“门户开放”政策时,并没有反对欧洲列强宰割中国,甚至也不反对它们瓜分中国的局部领土,而只是反对它们把中国全部肢解,反对它们完全排斥美国的利益。大概一直到1922年华盛顿会议上签订九国公约时,才冠冕堂皇地提出“尊重中国之主权与独立及领土与行政之完整”。这一提法为什么要改变以及怎样改变的,是值得仔细研究的问题。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根据“中国的完整”等字眼,就进行逻辑推论,硬说它意味着美国要独占整个中国,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

门户开放主义尽管完全是根据美国利益的需要提出来的,但并不能以此而简单地否定它在中国的国际政治中起过某种微妙的历史作用。当然,这种作用并非政策制定者的初衷,而是由于国际政治斗争极为复杂,因此某种对外政策在实施中所起的实际作用,有时并不取决于某个国家的主观意图,而是取决于各种交织的相互矛盾的力量的合力。各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或者是达到某种势力均衡,或者是达到谁也不曾预想到的后果。19世纪初期美国的“门罗主义”政策在拉丁美洲所起的某种作用就是如此。[13]研究“门户开放”政策的实际后果,必须把它放在既定的国际斗争的全局中去进行考察。由于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中国成为东亚国际矛盾的焦点,俄、日、德、英、法诸国都急于瓜分中国的领土,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的提出,使欧洲和日本争夺中国的斗争复杂化,形成多角对峙,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对某些国家例如沙俄和日本瓜分中国的势力起了制衡作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远东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日美矛盾上升。日本的背后有英日同盟为后盾。日本成为中国的最大威胁。英日同盟对美国在远东的利益是一个威胁,因此美国是反对英日同盟的。这样,就在远东形成了新的三强鼎峙的局面。美国为了调整远东国际关系,召开华盛顿会议并重申了“门户开放”诸原则。这次会议拆散了英日同盟,暂时抑制了日本独占中国的政策,维持了帝国主义在中国和太平洋地区的既得利益。

“门户开放”的侵华政策和日本企图独占中国的侵华政策是有很深的矛盾的。从30年代以来,由于日本发动并逐步扩大侵华战争,日美矛盾就进一步激化。这一时期,美国企图牺牲中国某些局部利益同日本达成妥协,只是日本把炸弹扔到了珍珠港,并爆发了太平洋战争,才促成了中美两国第一次结盟。这是日本帝国主义所未预料到、也十分不愿意的。在整个战争的进程中,美国仍然奉行“门户开放”政策,这一政策虽然仍然无视中国人民的真正的独立自主和主权,但反法西斯联盟的形成是大有利于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的。由此可见,由于帝国主义各自有着不同的利益,存在着尖锐复杂的矛盾,绝不能把不同的国家的对华政策等量齐观,对于它们的对华政策的目的和意图以及在国际斗争中所起的实际作用,应该根据客观事实进行认真的分析研究,总结出切实的而不是虚夸的经验教训,这有利于更好地分析观察当前的复杂的国际斗争。

在过去一个时期中出版的某些著作中,对美国在中日战争或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某些政策问题,例如,对日本侵略者的制裁不力,把石油和废铁出售给日本,一直企图牺牲中国与日本妥协,在战争中奉行“欧洲和大西洋第一、亚洲和太平洋第二”的政策,等等,有过许多的评论。作为总结如何防止侵略战争、避免重蹈绥靖主义的覆辙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的确是值得探讨的。但是,有些文章在探讨这些问题时,往往只分析中国一方的情况和资料,而不大注意分析美国内部的情况,不十分了解美国国内对中国以及中国发生的事件存在的分歧看法。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中,美国广大公众对中国的认识和了解,事实上也并不比中国公众对美国的认识和了解更多,而且有许多误解和歪曲。据说,乔治·华盛顿一直到1785年才知悉中国人不是白种人,并为此感到很惊异。甚至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普通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仍然很少,美国舆论最关心的是欧洲事务。据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某次美国民意测验,有60%的美国人不知道中国在地图上的确切位置。[14]在20世纪30年代中,美国在远东的全部投资不过占它的全部国外投资的百分之五六,其中五分之二是对日本,只有不到五分之一左右是对中国的。在美国的对外政策中,欧洲总是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在它的对亚洲的政策方面,也总是要把对日本的关系摆在中国的前面。每个国家的对外政策都是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的实际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什么抽象的超阶级的道德原则出发的。美国在远东的实际利益决定了美国在中日战争中的基本立场和态度,必然是尽可能地保持“中立”,而且是有利于日本的“中立”。其次,美国国内的政治斗争也是很复杂的,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孤立主义势力相当强大,而根据美国的政治制度,宣战的决定权在国会,不在总统和政府部门,美国人民又从来都不愿意卷入外国战争,而没有国会和强大的舆论支持,美国政府是很难作出战争决策的。不管我们对罗斯福本人如何评价,美国政府在这次大战前夕的态度是:既不愿日本独占中国,又决不愿为中国而与日本发生战争,因而它在战前对日政策中表现出长期的妥协、态度暖味和犹豫不决。在珍珠港事变爆发之后,美国的对华政策转向以争取战争的胜利这一中心目标,由此促成了中美关系的重大变化。在前些年中,我们对这一时期的研究缺少可靠资料。最近以来这段时期美方文献资料开始较多地披露出来,这对我们研究这段历史大有用处。

无需赘言,在中美关系史研究的课题中,中美两国人民友好交往必须占有应有的地位。过去对政府之间的交往讲得太多,事实上人民之间的交往是促进两国人民相互了解的决定性因素。美国友人在支援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和反对日本侵略者的战争中流传下来的可歌可泣的事迹,过去早有种种传颂。中国革命的亲密的朋友斯诺、史沫特莱、斯特朗等人将永远铭刻在中国人民的心中。遗憾的是,过去一个时期有关这方面的史料也没有进行系统的收集和整理,更不用说很好的研究了。华工远涉重洋参加美国西部建设的史迹,过去美国有过一些出版物,其中不少渗透了排华思想。这个问题现在在美国已有不少人开始重新研究。如果今后中美两国的史学家能实行合作,必将会取得更大的成果。

尊重历史,如实地研究美国

为了认识美国,了解美国,仅仅从中美关系史这个有限的范围去研究美国是非常不够的;况且即使要深入地研究中美关系,也必须全面地了解美国,才能使我们的研究建立在坚实可靠的科学基础之上。在中美关系正常化、两国人民恢复交往的新形势下,加强对美国史的研究更是显得迫切了。

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一文中论述到中外关系时明确指出:“应当承认,每个民族都有它的长处,不然它为什么能存在?为什么能发展?同时,每个民族也都有它的短处。”[15]中国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必须承认每个国家不但都有自己的历史特点,而且还有自己立国的特长,从而在国际交往中,必然有其可以相互学习、借鉴、合作的一面,而不可能只是相互排斥、敌视和对抗,即使是我们的敌人也有可以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如果在研究外国历史时不采取尊重历史的态度,而是硬把自己的价值尺度强加于人,甚至把事物的一个片面并推到极端,那么历史必将变成一团荒谬。这并不是说要去掩盖一个国家的缺点、短处、阴暗面,不是这个意思。

拿美国这个国家来说,它有许多污秽和丑恶的东西,而且可说是应有尽有。在美国历史上有一个专门名词,叫“muckraker”(清粪夫),专指20世纪初美国报刊上对美国垄断资本和社会的污秽的黑幕的揭发者。当时揭发黑幕达到如此盛行,以致美国历史学家把20世纪的头10年称为“清粪夫的纪元”。但是,美国的丑恶的黑暗面决不能代表美国这个国家的立国精神,不能说明它的历史的发展和进步,也不能反映它的人民的思想风貌。美国人民自己也谴责这些丑恶的东西。有些东西属于一种社会制度的痼疾,对这些东西,我们需要深入研究,但它们不能说是代表某个民族的基本特征。谈到一个国家的基本特征,斯大林曾经说过:“每一个民族,不论其大小,都有它自己的本质上的特点,都有只属于该民族自己而为其他民族所没有的特殊性。这些特点便是每个民族对世界文化共同宝库的贡献,补充了它,丰富了它。在这个意义上,一切民族,不论大小,都处于同等的地位,每个民族都是和其他任何民族同样重要的。”[16]

对于中国人来说,美国历史中引起我们兴趣的问题非常之多,而过去我们很少注意的问题,正是这个民族的“本质上的特点”即它的长处和优点,以及这个国家为什么能够如此迅速发展的原因和内在力量。大家知道,如果同中国的历史作一比较:当我国明朝灭亡的时候,北美大陆还是刚刚开始殖民的不毛之地,当我国处于清王朝乾隆的极盛时代,北美13州才刚刚取得独立,仅仅领有大西洋岸一条狭长的地域。但是,这个新诞生的资产阶级共和国在短短的几百年时间中就超越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进程,用几十年工夫就完成了英国用几百年时间完成的变革,一跃而为拥有世界财富约五分之一的头号超级大国。世界上很少有比美国的历史发展速度更快的国家。难道具有这样重大历史意义的课题还不值得我们认真地深入研究吗?弄清这个问题,对于我们了解美利坚民族的某些特征有所帮助。

恩格斯早就注意到美国历史的某些特征,他在1888年10月10日给在美国的战友左尔格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对美国很感兴趣,这个国家的历史并不比商品生产的历史悠久,它是资本主义生产的乐土,应该亲眼去实际看一看。我们通常对它的概念是不真实的,就像任何一个德国小学生对法国的概念一样。”[17]他果然亲自远涉重洋到美国去实地看了看,从恩格斯的著作中我们知道,他对美利坚民族所具有的智慧与勇于进取的精神,对美国资本主义的惊人发展速度,对美国阶级斗争的特点和美国工业生长中出现的新现象——托拉斯,等等,都有深刻的观察和分析。列宁也是这样,非常重视对于美国政治经济的研究,并写出了《关于农业中资本主义发展规律的新材料》(第一编,美国的资本主义和农业)这部专著。这些都为我们研究美国提供了示范。我们在前些年出版的一些有关美国史的专著,其中谈到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迅速等问题,大都比较一般化,满足于美国剥削全世界暴发起家、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大发横财一类的公式化的论述。就是对于美国的经济危机、政治腐败、贫富对立、社会腐败等方面的论述,也多是揭露现象,而缺少深入的分析。

美国人民从殖民地时期开始,就具有一种独立自强、勇于进取的求实精神。这种民族精神并不是什么抽象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它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在与自然界的斗争中和阶级斗争中长期培养形成的。美国人民追求自由、反抗宗教迫害的斗争,反抗重商主义的英国殖民压迫的革命,披荆斩棘开发西部的群众性大移民运动,在荒原上个人奋斗、白手起家创建自由企业的业绩,等等,所有这些都有助于培养美国人民的独立精神和勤劳、勇敢的性格。就是前面提到的美国开辟对华远洋贸易的历史,也表现了美利坚这个年轻的资产阶级民族的进取精神。

我们知道,在当时的远东贸易中,来自美国的人参等物在中国市场上的需求量是很有限的。为了发展同中国的贸易,必须不断开辟新货源。从18世纪末对华贸易开始后,美国人就不断寻找适合中国市场的货源。这是美国人向远西部太平洋岸以及向太平洋进行探险和扩张的年代。早在18世纪40年代,英国探险家库克船长率领的舰队在太平洋的美国西北海岸探险,从印第安人手中搞到水獭皮,携到广州高价出售。这种新货源和秘密被美国人探知后,立即多方设法寻找通往西北海岸的途径。当时西北海岸还不属于美国。到80年代末,美国人终于绕道南美合恩角,开辟了一条新航线到西北海岸,找到了皮货的产地。一时之间,就好像发现了一条新“黄金海岸”。顺便指出,中国人的足迹是早在1788年就随同英国商人的船只到了这里。1785年,“阿尔戈”号船驶往奴特卡海峡建立皮货贸易站时,受雇的中国人达26名之多。[18]美国商人在西北海岸贩取皮货的活动,开辟了绕道南美-西北海岸-广州-好望角-美国的环球航行。后来,在航行途中又在夏威夷发现了一种贵重的木材——檀香木(檀香山即由此得名),在福克兰群岛等地发现海豹皮。这样,美国资本主义的对外扩张随着它的商业利益而向前推进。仅仅一个世纪的时间,美国人就从大西洋岸扩张到太平洋岸,到达俄勒冈、加利福尼亚和阿拉斯加,又进而向太平洋扩张,从夏威夷到菲律宾,在太平洋上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

清朝末年,我国维新派人士梁启超、黄遵宪等对美国向亚洲的扩张都曾有过尖锐的揭露,但是对美国人自强立国的精神却表示赞赏,认为值得国人学习。黄遵宪写过这样的诗句:“立国赖民强,自弃实天孽。不见美利坚,终能脱羁绁。”[19]梁启超在20世纪初漫游美国,对美国的政治、经济、社会习俗等各方面都进行了考察,并发表了许多有见解的评论。他对美国在太平洋贸易中日新月异地建造大货轮,赢得商战之胜利,颇有感触。他在《新大陆游记》中写道:“此太平洋上之航权,实我国应染指者也。而以吾招商局开设四十年,曾无丝毫之远虑,而其余商人,亦更无有起而图之者,吾侪亦复何颜以责备政府耶……。”[20]

两百年来美国之所以发展如此迅速,不仅仅是依靠美国人民的勤劳勇敢和进取精神,也不仅是由于它有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等等,还需要有适应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的一系列具体措施。欧洲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发展资本主义所需的资金和劳动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直接掠夺殖民地。美国发展资本主义所需的资金和劳动力,则是按它自己的方式解决的。美国的劳动力来自大量的欧洲移民和贩卖来的非洲黑人,这是任何欧洲国家所没有过的新经验。欧洲移民也带来了技术的进口,并给此后美国的历史发展打下鲜明的烙印。非洲黑人的输入则给美国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以深刻的影响,并终于带来了第二次革命——美国内战。奴役别的民族的民族是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的。美国必须自己吞食和慢慢消化这一苦果。至于美国解决资本短缺的办法,是大量依赖外资输入。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始终处于负债地位。但是,美国并没有因为借外债而受人奴役并永远依附于人。美国一开始就根据美国工业底子薄的特点采取了保护关税政策,保护了民族工业的发展;同时又通过大量修建铁路,为自己的工业品开辟了广大的国内市场;更重要的是,美国根据自己的特点实行了农业革命。美国具有地广人稀的特点,土地属国家所有,劳动者只要付极少费用即可取得大片土地。美国农场主一开始就是资本主义式的经营。生产的粮食和棉花国内市场用不了,正好可满足工业化欧洲的需要。农产品的大量出口弥补了美国对外贸易的逆差,使美国有可能继续输入资本以发展工业。著名的美国经济史学家哈克认为:“农业是美国前进中的工业资本主义的救星。”[21]这很可能就是美国能大量借用外资来发展本国工业的奥秘之所在。美国在这方面提供的成功的经验,特别是美国农业革命与工业化发展的关系,很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美国历史上值得我们注意和研究的问题很多。由于美国是在一个没有旧的封建传统的新环境中独立地建立和发展资本主义制度的,因而就更加值得马克思主义历史研究者的注意。在美国这块土地上有可能较易于考察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明确的线索,探索出其中的规律性的东西。资产阶级历史学家曾经提出过这样的问题:美国的资本主义是不是一种成功?对于这个问题,马克思主义者也无需回避,应该遵循经典作家的研究方法,从历史的实际出发,全面地、一分为二地、实事求是地去进行研究。该肯定的东西就肯定,该否定的东西就否定。我们知道,早期的社会主义者曾经把美国视为自由乐土、追求幸福的乐园,甚至企图在那里进行社会主义试验。但是,历史的实践表明:美国这个现代资本主义的“样板”绝不是什么自由乐土,美国的物质财富愈是增长就愈加暴露出资本主义制度的不可克服的痼疾和深刻的危机。但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美国的经济在帝国主义阶段仍然以相当高的速度在发展着。马克思主义认为生产力是最革命的因素。

近一个世纪以来美国社会生产力的巨大发展不能不影响美国的生产关系、阶级结构、社会生活、对外政策、思想意识等都发生相应的变化。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实践是不断发展的,理论也必将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自由资本主义时期和帝国主义初期阶段的美国历史作了开创性的研究,对帝国主义阶段美国历史的新发展提出了许多新问题,这就需要我们进行新的探索。研究美国不仅对于剖析近代资本主义的历史运动具有典型意义,而且对于观测世界资本主义的去向和前景也具有重要意义。再说,为了加速我国的现代化,我们要学习一切国家的长处,学习外国的政治、经济、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的一切真正好东西。在科学技术方面,美国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过去我们对美国的东西一概排斥是不对的,现在如对美国的东西不加分析地一概照搬,当然也会出错误。19世纪后期中国的洋务派有过向西方学习科学技术的经验,当时的口号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实质上是认为不需要全面研究西方资本主义的工业化经验,不需要了解西方的历史文化,单纯地引进洋枪洋炮、移植技术,就可以使中国富强起来。这方面的失败教训是值得记取的。

总之,今天中国已以一个独立的伟大国家自立于现代世界国家之林,并第一次以平等的地位同西方国家建立和发展邦交。我国既然已经以崭新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和研究也应该相应地提高到新的水平。对美国的研究和认识也是如此。我们相信,我们对于美国史和中美关系的研究,必将适应时代的前进步伐,出现一个新的局面。

注释:

[1]费正清:《美国与中国》(john king fairbank: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1958年英文版,第2—3页。

[2]《龙与鹰:美中关系的过去和未来》(dragon and eagle, united states china relations: past and future),1978年英文版。

[3]丹涅特:《美国人在东亚》(tyler dennet: american in eastern asia),1992年英文版,第89页。

[4]福士达:《美国远东外交》(john w.foster:american diplomacy in the orient),1909年英文版,第28页。

[5]杜勒斯:《旧时中国贸易》(foster r.dulles: the old china trade),1930年英文版,第114页。

[6]杜廷绚:《美国对华商业》,1933年万有文库本,第2页。

[7]加藤繁:《中国经济史考证》,1973年中译本,第3卷,第2页。

[8]《共产主义原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14页。

[9]威廉·阿·威廉斯:《美国历史概要》(william a.williams:the contours of american history),1961年英文版,第417页。

[10]克莱德编:《美国对华政策百年来要件选读》(paul hibbert clyde:united states policy toward china, diplomatic and public documents),英文版,第213、216页。

[11]贝米斯:《美国外交史》(samuel f.bemis:a diplomatic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1947年英文版,第487页。

[12]同上书,第496页。

[13]参阅拙文:《门罗主义的起源和实质》,《历史研究》,1963年第6期。

[14]《龙与鹰》,第55页

[15]《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285页。

[16]斯大林:《在欢迎芬兰政府代表团的午宴上的讲话》,《消息报》,1948年4月13日。

[17]恩格斯:《致弗·阿·左尔格》,《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5页。

[18]巴特:《苦力:美国华人史》(gunther barth: bitter strength),1964年英文版,第185页。

[19]黄遵宪:《人境庐诗草》,钱仲联注,1957年,第405页。

[20]梁启超:《新大陆游记》,《新民丛报》增刊版,第159页。

[21]哈克:《美国资本主义之胜利》(louis m.hacker: the triumph of american capitalism),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95页。

[本文原题为《关于中美关系史和美国史研究中的一些问题》。原载《历史研究》1980年第3期,又载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编《美国史论文集》(三联书店1980年版)、丁名楠主编《中美关系史论文集》第1辑(重庆出版社1985年版)、汪熙主编《中美关系史论丛》(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等。选自罗荣渠著《美洲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罗荣渠先生已于1996年4月4日逝世,现征得周颖如女士同意,将此文收入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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