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两党政治的新格局——美国大选观察之四
里根与克林顿之所以能够这样喧宾夺主,在于他们是战后影响最大的两位总统,对各自的政党都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经过这两个人,美国总统政治的格局已经彻底改变。今年的大选,实际上就是这两个总统的政治遗产的竞争。这也不奇怪,当克林顿的自传上市那天,保守派的喉舌“华尔街日报”发表社论,称克林顿自传的新闻与里根的葬礼相比,实在渺小得出奇。历史已经宣判,克林顿的政绩,比起里根的来简直微不足道。
然而,“华尔街日报”的笔杆子似乎只顾忙着连夜赶写社论,忘了到街头看看动静。克林顿的书上市那天的纽约,人们连夜排着长队在雨中等着他签名售书。等候的长龙不得不由书店所在的从第五大道拐到另一条街上,人们就象期待一位摇滚歌星那样等着克林顿的出场,忙坏了纽约的警察。一位女读者称克林顿是“我们时代最不可思议的总统。”她竟在头一天晚上十点十五分就在书店门口站队,一等就是15个小时。一位男士说:“我认为他是个好的政治家和好的总统。他在任时的日子有多好!可是现在,我们在伊拉克打一场不该打的战争。经济也是一团糟。”
尽管克林顿的性丑闻已经使他成为最为广为人知的负心汉,他在女读者中似乎还特别得宠。一位30出头的女士和他短暂寒暄、得到签名后兴奋不已:“他实在是个非常性感的男人。”另一女士对记者说:“签名时和他说话的机会只有一瞬间。我乘机告诉他我的名字,说以后愿意为他工作,参与他的艾滋病计划。但愿他能够记住我。”当然,排队要签名的并不全是崇拜者。有位读者干脆说:“我恨这个人。他是我们国家的羞辱。但是我还是想要他的钱。”如今书的标价虽然才35美元,但在ebay上的网上拍卖,签名本已经值200美元。难怪自传上市的第一天,销售就达50万本,创了非小说类的记录。许多书店半夜开门,让狂热的读者能够在第一时间买到。看到这景象,谁还能报怨美国人不爱读书呢?克林顿无疑还活在美国人的生活之中。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存在不比里根小。
也许最能够说明他的业绩是如何塑造美国当今的政治生活的,莫过于现在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克里的竞选搭档的问题。三月以来,一直流言不断,说克里想让亚利桑那州的共和党参议员john macain当他的竞选夥伴,组合成跨党选票。虽然macain反复否认,但流言息而又起。媒体为此进行了几次民调,证明克里和macain的组合,对布什与切尼占有绝对优势。比如cbs最近的民调显示,如果现在举行大选,克里与macain会以53%对39%十四个百分点的优势击败布什和切尼。这一大戏虽然还没有上演,而且很可能永远也无法上演,但已经是极尽曲折,处处可以看到克林顿的政治遗产在发威。
就个人因素来看,克里和macain合作的基础也并非没有。首先,macain是布什党内最大的挑战者。2000年在共和党预选时,发生了所谓“macain哗变”,几乎将布什掀翻。后来共和党的既得势力纠集所有的力量对付macain,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macain收养的黑女孩子身上作文章,结果macain与布什交恶,输了后拒绝考虑当布什的副总统候选人。相比之下,他与克里却是跨党好友。今春布什的竞选机器攻击克里对政策外软弱,macain公开出来为自己的朋友辩护,说克里对外并不软弱。更重要的是,布什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战时总统。如今美军陷入伊拉克而不能自拔,公众对布什的领导能力正在丧失信心。无论布什还是切尼,当年都想办法躲避了越战。克里和macain则全是越战英雄。特别是macain,在对外政策上属于素有声望和经验的“鹰派”。他若加入克里的团队,当是布什最大的恶梦。
然而,六月十八日,macain公开出来为布什助选,表明了他对本党的忠诚。跨党选票的流言再次平息。流言是否还会再起,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虽然克里可能竭尽全力收揽macain,macain上船的可能却非常之小。macain的总统野心,在克林顿时期就早已是路人皆知。与克里搭档可以让他稳坐副总统的宝座,但却离总统更远。因为一旦上了这一跨党选票,把布什赶走,就会激怒共和党。等克里坐够八年总统、macain以副总统之威竞选总统时,就不能指望共和党支持他。同时,即使克里支持,民主党主流势力还是会觉得他过于右倾,他即使转入民主党也很难成为民主党候选人。所以要想当总统,macain不如现在坐壁上观。克里与布什不论谁进白宫,他四年后都有自己的机会。
macain的个人政治利益,决定跨党选票成为不可能。但推动这一跨党选票的政治力量,却说明两党都在重新组合。这一不稳定的状态,正是里根与克林顿的政治遗产的综合体现。本来,共和党被新英格兰地区的财阀所主导。这些大资本家对于新政以来民主党的干预性大政府的理念,不仅不坚决反抗,而且亦步亦趋,跟着大兴福利、提高税率。他们只不过是希望企业界的人能够出来领导政府而已。所谓“里根革命”,则打破了这些新英格兰金融巨头对共和党的统治,联合了南部和西部的保守势力。从此以后,所谓新英格兰温和派在共和党内变得一厥不振。当今的布什政府更是试图继续里根式的保守主义,以南部作为政治基地来确立自己在全国政治中的优势。
但是,虽然里根主义与布什主义属于同一政治血脉,其社会基础却有所不同。里根的保守主义,是南部的基督教保守派与西部的个人自由主义者(libertarians)的联盟。其共同的敌人是罗斯福新政以来的自由派(liberals)。在他们看来,自由派倡导大政府,提出所谓“伟大社会”的计划,要把美国变成一个福利国家,是七十年代经济与社会危机的根源。但是,这两派力量却有根本的区别。南部保守派有着庞大的教育程度甚低的白人下层选民(即所谓蓝领阶层)作为基础,以基督教保守主义为主要意识形态,要求政府替天行道,贯彻基督教的精神,干预个人的道德与生活领域,直接挑战政教分离的理念。特别是在堕胎、同性恋等问题上,南部保守主义都坚持极不宽容的右翼宗教立场。他们反对新政以来的联邦政府,主要是打着州权的旗号,要在这一旗帜下维护他们在南部的宗教和种族的既得利益,反对联邦政府以政教分离、种族平权等旗号对南部的生活方式进行干预。西部的个人自由主义者,则包括大量专业阶层。这些人受的教育较高,思想开放宽容,拒斥的是群体对个人的压制,不管这个群体是工会、政府,还是大企业,教会。他们投里根的票,是因为反对的是政府干预个人生活、无限扩张福利、把这个人挣来的钱装到那个人的兜里。
当南部保守主义还是共和党内部的异端、以自由派为主导的新政民主党主导着美国政治之时,个人自由主义者和南部的保守派就结成了天然的政治联盟。里根虽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他的政治基地是加州,骨子里是个个人自由主义者,一生的政治信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让“政府从人民的生活中走开”。所以他减税十分坚决,但执行起南部保守主义的道德信条来,却是嘴硬手软。甚至当加州州长时还签署了容许堕胎的法案。
从里根卸任到布什上台的12年间,美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克林顿执政8年,不仅改造了民主党,而且改变了美国的政治图景。克林顿意识到,里根已经埋葬了传统自由派的政治前途。民主党要想执政,就得抛弃新政以来的大政府理念。所以,他严守财政纪律,限制福利的增长,制定了一系列亲企业、鼓励自由贸易和个人创意的政策,宣布“大政府的时代已经结束”。如此一来,南部保守主义和西部个人自由主义的联盟丧失了共同的敌人,其联盟就开始散架。许多个人自由主义者成了克林顿的选民。加州如今更是民主党的稳固基地。特别是在管理经济的问题上,以企业界为背景的共和党一直在选民中压民主党一头。但克林顿之后,选民变得更信任民主党掌管经济。
等布什上台时,他不仅享受着里根的遗产,而且不得不面对克林顿给他创造的政治难局:许多个人自由主义者已经接受了克林顿的经济政策。布什在这方面,可打的牌并不多。他所可以借助的,基本上只剩下南部基督教保守主义这一支,其社会基础比里根要单一得多。所以他唯一可走的棋,就是巩固这一坚如磐石的政治基地,从里根那里进一步右转,以基督教保守主义作为自己的意识形态,形成了媒体所称的当今美国政治中极度的“两极化”(polarization)现象:一半人一宗教般的狂热捍卫布什,另一半人成了“谁当总统都比布什好”的abb(anyone but bush)。
不过,这一“两极化”的用语容易使人产生望文生意的误解,以为美国左的更左,右的更右。在现实生活中,实际上出现的是如下两种现象:第一,两党在政治上都向右转。从里根开始,右翼在共和党内就压倒了温和派。布什则比里根更右、更意识形态化。克林顿对民主党的改造,也是抛弃新政以来的一些左翼理念,把左派党变成了中间党。第二,一般美国的选民,不仅没有两极化,反而趋同化,在一些重大政治与社会问题上的看法比以前更加接近。比如大部分美国人都支持死刑和更严格的枪支管制。他们强烈反对在升学、就业上对有色人种的特殊照顾,但也要求政府保证有色人种在社会中不受歧视。他们对堕胎意见分歧,但一般都反对联邦政府出面禁止堕胎。总之,比起30年代和60年代来,左右两翼的选民之间的鸿沟已经窄多了。这也是为什么在罗得岛、纽约、夏威夷、康涅迪格、麻萨诸塞、马里兰和加利福尼亚等几个最反布什的州,都选了共和党人当州长。
这样的现实,给民主党和共和党带来了不同的问题。两党都向右转,左翼社会力量就没有人代表,由此引起民主党左翼的反叛。2000年大选,纳德尔举起绿党的旗帜和民主党决裂,把布什送进了白宫。共和党由于布什义无反顾地右转,其极右翼少数派(如当年布凯南的选民)就掀不起大浪。但是,中间的温和派受到了忽视。特别是当选民的政治分歧日见平和、而职业政客为了赢得自己的核心选民的支持仍然一意孤行地走极端之时,中间派力量就不得不开始重新寻求自己新的代理人。
这就是克里和macain跨党选票为什么具有感召力的原因。macain出身的亚利桑那州,本是极右翼的教主berry goldwater的老家。里根就是在1964年支持berry goldwater竞选总统时登上全国政治的舞台,并成为berry goldwater之后右翼的领袖。不过,亚利桑那州近二十年人口结构变化甚大,新移民、特别是倾向民主党的拉美裔大量涌入,已经不是保守主义的核心基地,渐渐变成一个温和的州。同时,macain本人虽然对外强硬,但在内政上观点温和,2000年大选时对南部的基督教保守主义的种族倾向曾公开谴责,在伊战后又反对布什的减税,强调消除联邦赤字的重要,得到许多中间选民的支持。这也是他能够左右这次选举的力量所在。
克里看到经济日渐好转,伊战则危机重重,靠经济牌打倒布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只有借伊战作为自己的主要武器。但是,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民主党由于反对越战,在国防问题上失去了选民信任。乃至伊战最黑暗的时刻,选民仍然在伊拉克问题上更信任布什。克林顿虽然在内政问题上促成了民主党的右转,但其任内没有重大国家安全危机,没有机会在国防上完成右转的使命。克里不在总统任上,在这个问题上更没有信誉,所以希望借macain之助,使民主党在国防上重新建立信誉,彻底完成民主党的转型。这一去向,在近年来涌现的所谓“新民主党”人中,也颇有市场。
克里和macain的跨党选票虽然很可能因macain对个人政治利益的计算而变得不可能,但这一假设中的联合选票一旦实现,就将成为突破了两党政治架构的一百多年未有之大变。更重要的是,这一联合选票的支持率,比现在任何一党的选票的支持率都高出许多。这说明尽管政治领袖之间还没有达成共识,但突破两党政治或对两党进行重新组合的社会基础已经形成。
如果克林顿不是因性丑闻遭共和党的暗算,戈尔就会在2000年继任为总统。碰上911,一个民主党的政府就会乘机抢占强硬的国防和外交路线的高地,挽回越战以来对外软弱的的恶名。如此一来,共和党在政纲上就更无优势可言。所以,2000年布什阴差阳错地就任总统,救了共和党一命。今年他联任的意义,就是卡住民主党在国防、外交上右转的道路,保持共和党这一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优势。但问题是,布什今年要胜只能是险胜,并不能解决共和党社会基础过于狭小的难局;如果一败,民主党就可能把克林顿开始的革命完成。一个右翼的民主党,虽然面临着其左翼的反叛,但社会基础远比布什的社会基础要广泛。而以后的共和党如果想摆脱现在这样狭窄的社会基础、向中间靠拢,其右翼由于在布什任上已经发展得过于强大,一旦反叛起来,恐怕比纳德尔对民主党的反叛更有杀伤力。所以,有的保守派评论家忧心如焚地说:今年布什一败,共和党就要玩儿完。
可见,里根与克林顿到底谁大,我们还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