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的困境与美国外交的未来
不过,基辛格的许多政策主张与当今国际形势及美国外交政策现实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基辛格也许没有意识到这点,倒是有学者对此进行直截了当的揭示。基辛格的《美国需要一项外交政策吗?》【注释】henry a. kissinger, does america need a foreign policy? toward a diplomacy for the 21st century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01). 该书中文译本为:亨利·基辛格:《美国需要外交政策吗?21世纪的外交》(胡利平、凌建平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3年1月第1版。 【注尾】出版后,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约翰·米尔斯海默(简称:米氏)在《国家利益》杂志上发表对该书的评论,【注释】john j. mearsheimer, “kissingers wisdom ... and advice,” the national interest, number 65, fall 2001, pp.123~129. 【注尾】并在新著中提出了自己关于美国外交未来的主张。本文拟对此评论及米氏的观点进行解读。
一
基辛格认为冷战后的美国仍缺乏一项合乎逻辑的有效外交政策。他表示愿意为美国决策者在全球各重要区域应实施何种政策提出较为系统的建议。《美国需要一项外交政策吗?》即为此而作。该书论述范围广泛,从欧洲、西半球、亚洲、中东、非洲,到全球化、和平与正义问题。不过,纵观全书,对美国具有重大战略价值的欧亚地区的论述更鲜明地揭示出基辛格的外交主张。
为有效保证美国在这两个区域的重大利益,基辛格建议:美国应当保持其在冷战期间创立与主导的核心联盟。在欧洲,基辛格希望北约拥有一个明确的战略目标,以保持其强大活力,并最大限度地维护和谐的跨大西洋关系。在亚洲,基辛格主张保持美日之间的密切联系。米氏认为:从根本上讲,基辛格的主张是将冷战期间存在的国际秩序,继续保持下去。
令基辛格感到不安的是:冷战后,美国与北约盟国之间分歧加剧,关系紧张,以至出现了欧洲自身认同很大程度上由其反对美国立场而加以界定和敌视美国的局面。北约内的美欧分歧又与北约战略目标的丧失联系在一起的。北约现在远离了保护其成员国免受外部威胁的战略使命,而实际上变成为小联合国,关注集体安全等一些本不属于北约职能范围之内的事务。根据现有的发展趋势,作为一个严肃军事联盟的北约能否长久存在下去令人质疑。【注释】henry a. kissinger, does america need a foreign policy? pp.43~45.【注尾】在亚洲,由于日本越来越不愿作美国的被保护国,而寻求获得更加强大的军事力量并承担防务自身的更大责任,美日关系日渐紧张。
美国与其盟国关系日渐疏远的根本原因是苏联的崩溃,以及由此导致的紧迫的外在威胁的消失。这使美国国内不同政治力量很难形成一种外交政策共识,从而使外交政策几无战略意义可言。这种局面实际上使基辛格继续维持冷战秩序的建议落实为美国外交政策变得更加困难。
毫无疑问,基辛格发现了当前美国外交深陷困境的症结所在。但米氏认为,基辛格所找到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缺乏说服力,按照他的主张所确立的美国外交政策及建立的冷战秩序注定会失败。
米氏从基辛格对克林顿政府的欧洲政策的分析入手,阐述基辛格政策建议的问题所在。基辛格认为克林顿政府外交决策群体是一批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者。克林顿政府所实施的单边主义外交政策,损害了美国与其欧洲盟国的关系,严重削弱了北约。实际上,基辛格对克林顿政府欧洲政策的评判是错误的。
克林顿政府的确使用了大量理想主义话语解释美国外交政策,但在实际政策中,克林顿政府始终没有忽视现实主义因素。克林顿政府坚持在欧亚区域保持同盟关系,扩大了北约,与日本协商并签订了更为广泛的安全伙伴关系,始终关注并保持着全球均势,认真且成功地实行着与基辛格在自己书中所开政策处方相一致的政策。【注释】stephen m.walt, “two cheers for clintons legacy”,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00), pp.63~79.【注尾】这些都是基辛格所支持的政策主张。也就是说,克林顿政府实际上令人难以置信地维持着冷战秩序。基辛格漠视了这些事实,明显的党派特点体现在其著述之中。
尽管主张美军继续留在欧洲,但基辛格给出的理由却是解释美军为何应当撤离欧洲。如基辛格认为:“在欧洲,两次世界大战和面临全球性挑战的欧洲民族国家不充分的发展状况,已使19世纪均势变得不再具有现实意义。欧洲国家不再将彼此认为是战略威胁。”【注释】john j. mearsheimer, “kissingers wisdom ... and advice,” the national interest (number 65, fall 2001), p.128.【注尾】既然安全竞争和大国战争已经在欧洲被消除,缘何在该地区保持10万美军和继续保持北约?基辛格认为,北约依然需要继续保持,以作为一种屏障,反对俄罗斯新帝国主义再次出现的可能。但既然西欧国家已经具备应对任何来自俄罗斯威胁的军事潜力,为什么美国应当派兵并投入巨大资金来防卫这些已有自身防卫能力的国家?!
苏联威胁消失后,欧洲现在已经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在美欧关系中,德国处于比较特殊的地位。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德国一直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德国没有独立的军事能力,它的军队处于北约的控制之下,其安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美国的保护。实际上,德国虽然强大但主权不完整,无法在整个欧洲充分发挥其力量。米氏认为,德国在欧洲无所作为的状况不可能持续很久。德国人口多、经济实力强大。随着1945年以后出生的一代人正执掌德国政权,德国过去所承受的历史负担也正在逐渐削弱。而且德国本身就可应对一个可能重新崛起的俄罗斯。如果德国需要盟国,它可以寻求英国、法国、意大利这些富有且人口众多的国家的帮助。作为北约核心的美德关系,将随德国成为一个独立国家而变得更富离心倾向,双方将渐行渐远。美国与一个正常的德国保持良好关系是很困难的。在此背景下,美欧之间存在着的其他层次的利益冲突就显现出来,在诸如清除地雷、国际刑事法庭、导弹防御或死刑等方面,不再需要美国保护的欧洲国家就对美国的政策展开直截了当的批评。而在亚洲的日本与德国有相似的经历,美日之间保持良好关系也不容乐观。
基辛格坚持在亚洲保持美国部队的观点也无法令人信服。他明确承认大国战争在亚洲是可能的。基辛格写道,“抵制任何国家控制亚洲的努力符合美国国家利益。在极端状况下,美国应当准备在没有盟国的时候这么做。”【注释】henry a. kissinger, does america need a foreign policy? p.135.【注尾】但问题是,今天的亚洲没有任何潜在的霸主。用基辛格的话说,“没有任何亚洲国家,甚至包括中国,处在同时威胁其所有邻国的位置,如同冷战期间的苏联那样。” “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每一个主要国家的地缘政治挑战不是如何去征服邻国,而是如何阻止这些邻国联合起来反对本国。” 【注释】ibid., p.117.【注尾】因此,基辛格对美国在亚洲军事存在理由的解释与他对保持美国在欧洲作用的解释一样不具说服力。
根据以上分析,米氏得出以下结论:基辛格试图劝说美国保持冷战时期的联盟体系,而在冷战秩序已消失的前提下,继续保持冷战秩序是行不通的。因此,基辛格遭遇困境,其政策主张亦不可行。
善于汲取历史经验教训的基辛格,一直主张成功的政治家应当使政策与顺应时代潮流,而不是相反。根据对19世纪欧洲历史的反思,基辛格喜欢俾斯麦,不喜欢梅特涅,因为俾斯麦充分利用了当时的民族主义潮流,实现了德国的统一,创立了一个有利于德国的欧洲政治秩序。而梅特涅则违背民族主义潮流,最终其在欧洲致力于创立的秩序被摧垮。【注释】基辛格早年曾有专著与文章反思梅特涅与俾斯麦的外交成就与缺失,参见: kissinger, a world restored: metternich, castlereagh and the problems of peace, 1812~1822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57); “the white revolutionary: reflections on bismarck,” daedalus (summer 1968).【注尾】
冷战的基本结构已不存在了,任何将21世纪美国外交政策建立在用来发动冷战的国际结构基础之上的政策注定是失败的。就此而言,《美国需要一项外交政策吗?》一书折射出来的基辛格更像是逆时而动的梅特涅。相比之下,米氏的解说使人觉着他更像俾斯麦。那么与时俱进的米氏提出来的主要主张是什么呢?
二
米氏认为:“离岸平衡手”是维护美国利益的最佳选择。按照他的观点,两极体系往往是最和平的,而不平衡的多级体系最可能引发冲突。平衡的多级体系处于两者之间。冷战之后欧洲是两极状态,俄罗斯和美国是这一地区的主要对手。东北亚是一个平衡的多级体系,中、俄、美是相关大国,没有一个潜在的霸主。美国外交政策的中心目标是作西半球的霸主,防止欧洲和东北亚出现与之匹敌的霸权国。【注释】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高小松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4月版,第530-532页。米尔斯海默思想要点亦可参见:任晓:《一位现实主义理论家如是说:约翰·米尔斯海默访谈录》,《国际政治研究》,2003年第2期,第28~34页。【注尾】为此,美国在欧洲和东北亚历史性扮演着“离岸平衡手”而不是世界警察的角色。【注释】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第525~529页。【注尾】基于此观点,米氏认为,美国不会因经济原因或者维持欧亚和平的原因而与大国开战。只要不出现霸权国,欧亚区域爆发战争就不会损害美国的根本利益,反而会推进美国的繁荣。也就是说,欧洲和东北亚大国发生战争,美国可能不陷入其中。【注释】同上,第531~533页。【注尾】
米氏呼吁美国明智地发挥“离岸平衡手”的作用,反对美国政府部分人所坚持的“美国是欧洲国家”的论点。【注释】richard holbrook, “america, a european power,”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1995),pp.38~51.【注尾】他认为,只要看看地图,就可知道,美国既不是一个欧洲国家,也不是一个亚洲国家。事实上,美国在军事上长期不卷入欧洲和亚洲的历史,使美国受益。历史地看,美国一直是欧亚区域“离岸平衡手”:哪个区域出现该区域其他国家难以遏制的霸权国家,美国的军队将投注到该区域。正是基于此逻辑,美国在1917年4月参加了反对德国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在1940年开始大规模重整军备,以准备参加反对纳粹德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1945年以后仍然留在欧洲以遏制苏联。美国不会接受欧洲出现一个霸权国家的局面。不过,目前和不远的将来,欧洲不存在出现这种威胁的任何可能性。因为目前美国没有迫切在军事上卷入欧洲的正当理由,基辛格在欧亚区域保持冷战秩序的主张缺乏说服力。
将来美国对欧洲和东北亚是否保持其军事存在呢?按照米氏的看法,这将取决于这两个地区是否会出现只有靠美国的帮助才能遏制的潜在霸权国。在东北亚,中国与美日关系日益恶化,中国大陆为阻止台湾独立,不惜以战争实现统一,这就使大陆和美国可能彼此开战。目前,东北亚军备竞赛的迹象也已出现。在欧洲,美国强调保持北约的存在,并保持驻欧10万军队。如果欧洲真的像许多人所说的“为和平做好了准备”,那么北约就应解散,美国军人就应调回国。但事实恰恰相反,北约吸收了新成员国,已扩大了。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美国需要制止可能的欧洲安全竞争走向恶化的趋势。然而目前这两个区域都没有出现潜在的霸权国。也就是说,美国在今天的欧亚区域没有任何潜在的真正竞争者,因此,没有将美国军队部署在欧亚区域的理由。现在良好的战略环境是美国人不愿意他们的士兵在海外战斗中死亡及对外交事务不感兴趣的主要原因。【注释】john j. mearsheimer, “kissingers wisdom ... and advice,” p.128.【注尾】
米氏对美国在欧亚地区自潜在的真正竞争者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和预测。由于冷战结束时间不长,在没有苏联或类似大国威胁的情况下,美国在欧洲或者东北亚区域军事存在的未来走向尚难判断。就目前的欧洲而言,米氏认为:如果美国不参与欧洲安全构建,大国间可能会加剧安全竞争,永远存在战争的可能。美国一旦撤离,德国有可能成为潜在霸权国和新欧洲主要麻烦的来源。不过由于欧洲国家本身可以阻止德国称霸欧洲,出于维护自身利益,而不是和平的目的,【注释】ibid., p.538.【注尾】美国还是可能在几年后把军队撤回美国。欧洲的另一个潜在霸主俄罗斯不至于强大到需要美国来遏制的程度。因此,欧洲不可能出现一个需要美国来平衡的潜在霸权国。就目前的亚洲而言,米氏认为:东北亚三大国(中日俄)没有一个是潜在霸权国。尽管中国是影响东北亚未来力量分布的关键,但它不如日本富强,明显不是潜在霸权国。冷战结束后,美国与其盟国关系日渐疏远,其在欧亚区域的军事作用在减弱而不是增强,也说明欧亚区域稳定的发展态势。【注释】john j. mearsheimer, “kissingers wisdom ... and advice,”pp.534~540.【注尾】如果欧亚区域不出现霸权国,这两个地区的数10万美军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撤回国内。
只有相匹敌竞争者的威胁才可能使美国有充分动机冒险卷入一场遥远的大国战争。【注释】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第535页。【注尾】预测未来,米氏认为,由于目前稳定的欧洲和东北亚的力量结构在接下来的20年中难以保持下去,所以21世纪初,是否出现必须由美国帮助才能遏制的潜在霸权国家的问题会得到解决。未来美国很可能会撤离欧洲,随之德国成为欧洲主导国家。欧洲很可能从现在的两极转向不平衡的多极,导致欧洲大国之间更激烈的安全竞争。东北亚则有两种可能:第一,如果中国未发展为潜在霸权国,美国可能把军队撤出这一地区,使日本成为一个强大的大国。第二,如果中国成为潜在霸权国,东北亚的多级结构将变得不平衡,美国将在这一地区保留军事力量以遏制中国。
米氏始终是以中国作为理解东北亚未来力量分布关键的。他认为,由于中国在冷战后正极度崇尚现实主义政治,往往把日本和美国都视作潜在的敌人,因此,中国是美国在21世纪初可能面对最危险的对手,【注释】同上,第540~543页。【注尾】米氏主张美国放弃对华接触政策,而采纳现实主义的遏制政策,以减缓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步伐和削弱中国的经济实力。
尽管学者的观点并不代表美国的政策,但他们都试图能够影响美国外交政策或准确预测未来政策走势,以检验自己观点或理论是否贴近现实。基辛格与米尔斯海默分别提出了美国应对新形势的两种选择,即:保持冷战秩序,或作“离岸平衡手”。何种选择更具生命力,未来数年美国外交政策的具体实践将会给出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