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眼中的美国——从大选说起
时间:2004年11月13日 作者:金灿荣 杨玉圣 徐 波 来源:世界知识
《世界知识》编者手记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
这首童谣在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当时中美两国彼此视为仇寇,在朝鲜战场上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在此后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两国处于彼此隔绝和对立的状态。继杜鲁门之后,中国多数公众所知道的另一位美国总统大概就是尼克松了。他在1972年访华,实现了他的破冰之旅。毛泽东主席会见了他。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同世界上头号帝国主义国家的总统握手言谈,这使多数中国公众感到既惊讶又新奇。但中国当时还处在一种特殊的历史时期,对外界的了解受到很多限制。
在中国开始实现历史性转折的时候,美国的在任总统是吉米·卡特。在他任上,中美实现了建交,邓小平还对美国进行了访问。中国人了解外部世界已不再有那么多的禁忌。但当时,中国的媒体还相对很不发达。所以,人们当时对美国的了解还非常有限。
就在中国做好准备向世界敞开大门,满怀热情地去了解世界、拥抱世界、融入世界的时候,罗纳德·里根幸运地闯入了中国人的眼界。所以,我们今天的三人对话就从里根说起。
一、总统冲击波
一个很好的视角
金灿荣(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教授):通过总统大选观察美国是一个很好的视角。美国是民选职位数目和选举次数最多的西方国家,有52万个公职是由选举产生的。选举是美国政治生活中重要的一环,是
公民参与政治生活的主要方式。每周都有选举在美国的某个地方举行,每个公民参加选举每年少则二三次,多则七八次。
在众多的选举中,总统大选最能集中体现美国政治的特点,因为正副总统是惟一通过美国全体公民投票产生的公职人员。不仅中国的普通百姓通过关注美国大选而深化了对美国的了解,而且对于专业学者来说,大选也如同一个多棱镜,多角度地折射出美国这样一个全世界关注的国家。
里根恰逢其时
徐 波(《世界知识》执行主编):让我们从一位幸运的美国总统说起。在1980年的美国大选中,里根能够脱颖而出,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因为他适应了当时美国社会的需求。当时,美国还陷在越南战争综合症中难以自拔,而苏联则在全球对美国展开咄咄逼人的攻势。70年代初期和中期的严重经济危机也使美国元气大伤。正是在这时,强硬的共和党人里根高喊“振兴美国”的口号,赢得了美国人民的支持。但是,他本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上台的时候也正是中国公众对美国的兴趣空前高涨的时候。所以,他成为了一个幸运儿,成为第一个在真正意义上全面进入中国公众视线的美国总统。
里根上台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对美国可说是一无所知。但是,里根的竞选上台还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相信很多中国公众都跟我有同样的经历。中国公众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国家领导人的产生可以不通过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可以不由老一代领导人指定,可以通过一种相对文明和温和的方式去竞选,也第一次知道他可以不必一直执政到老死,不是只有在他死后其他的领导人才能上台执政(想想随后苏联发生的三年之中三任领导人接连去世的事情)。我们还第一次知道,领导人并不一定都那样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里根尽管年近七旬,但照样潇洒矫健,在公共场合上任何一个台阶都要一个箭步跃上去。他极力表现自己就是平民中的一员,绝不在自己身上罩上一层神圣的光环。甚至里根在上台不久遇刺受伤这一经历也给我们很大的启发。一方面,它使我们了解到,美国社会原来是如此复杂,随便一个人手里就能有一把枪,而且,随便一个人就敢向总统开枪。另一方面,也并不因为谋杀的是总统,刺客就要被视作十恶不赦的“显反”,而是在认定他患有精神病之后将他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里根总统本人也并不对他进行蓄意报复。
至于里根的内外政策,无论是所谓新保守主义、里根经济学,还是星球大战计划、在全球对苏联攻势展开反攻;无论是入侵格林纳达、轰炸利比亚、围剿尼加拉瓜,还是在阿以冲突和两伊战争中上下其手……如此种种都让人感到,美国尽管在越南战争中一败涂地,但它仍然是世界头号强国。而现在我们知道,里根时期美国有几次海外用兵实际上是打破了越南战争后美国海外用兵的“禁忌”。其后的入侵巴拿马,发动海湾战争,出兵索马里,波黑维和,直到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在步里根的后尘。
里根执政时期正是中国改革开发事业蓬勃发展的时期。人们了解世界的热情空前高涨,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国门,而媒体也在这时候有了空前的发展,尤其是彩电的普及使人们有了一个有力的了解世界的工具。今年里根去世在中国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因为人们想起了自己开始对对美国了解的时候就是里根时期。所以,里根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幸运。他是中国公众开始全面了解美国时的第一位美国总统。
里根的演讲和老布什的“粗口”
金灿荣:我个人对大选的关注也是从1984 年开始的。当时我在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求学.那年4月,里根总统对中国进行了访问,访问期间他在复旦大学发表了演讲,台下的听众中有一小部分是复旦国际政治专业的学生,包括我的同班同学。由于当时我正在《世界知识》编辑部实习,错失了这次“面见”美国总统的机会。但是,同办公室的几位同志聆听了里根在人民大会堂的演讲。他们一致评价里根极具个人魅力。我也被里根演讲的内容与魅力所倾倒,甚至感叹里根怎么能够不看稿纸进行那么长时间的演讲,而且所讲内容与事先准备的讲稿一字不差。对刚刚接触世界的中国而言,里根将个人化的美国带到中国来,对中美关系起到了促进作用。我也从此开始关注美国的大选。
1984年的总统大选在里根与蒙代尔(民主党人,卡特时期的美国副总统)之间进行。那是一次雪崩式的选举,里根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从当时我所获得的有限的资料来看,尽管还有些困惑,认为在民主党的群众基础比较广、两党结构有利于民主党的情况下,无法按政党逻辑解释共和党的胜利,但初次接触美国大选,里根所代表的现代民主政治中的个人魅力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88年美国再次进行大选。当时我已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所工作。作为《美国研究》编辑部的一名编辑,我开始对美国有些深入的了解,当时虽然还处于跟董乐山等老先生学做编辑的阶段,但对1988年选举还是有了一个整体脉络式的认识。印象比较深的是在老布什总统与杜卡基斯(马萨诸塞州州长,1988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辩论中,有个记者就当时的一个强奸案提问两位候选人,“如果有个暴徒强奸你的妻子,你怎么办”?杜卡基斯说,“我走法律程序”。老布什说,“老子要把他杀了”!老布什的回答和多数美国老百姓的反应一致。而杜卡斯基的回答太冷静、太理性,简直就不像个男子汉说的话。正是对这个问题不同的表态拉开了老布什与杜卡基斯的差距。这件事使我感觉到美国的领导人必须要把自己表现为“我是人民的一员”,是个普通人的感觉。这与许多传统政治不一样。
传统政治讲的是等级。老布什总统是个石油大亨,他的父亲普雷斯科特·布什是个老参议员,投资非常成功,布什家族实质上是一个政治世家。但与出身平民的杜卡基斯相比,老布什却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人。我从中感觉到现代民主的一个特点就是“民主”的“人民性”。在传统政治中,领导人总是千方百计要使自己罩上一层神秘的外衣,而现代领导人就是要平民化,尽管实质上他可能出身贵族。
美国总统将“神”还原为人
杨玉圣(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美国总统访华与大选最初给中国人的冲击,恐怕是起到了将国家领导人从神回归为人的作用。在大选中,两党总统候选人的辩论、选民的取舍,包括尼克松总统的水门事件及其辞职、克林顿总统的拉链门事件及其被弹劾,都表明政治家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既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还有可能犯错误;他是一个丈夫、一位父亲或者一个儿子,而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或者半神半人的人。以民意作基础选举制度,从根本上否定了封建社会以血缘传承为纽带的世袭制。政治家的人性化也与威权政治领导人、政治家的自我神化有很大区别。
大选是美国人民的“狂欢节”
金灿荣:1992年我第三次关注美国大选,而且第一次在美国现场感受美国大选。当时是受美国新闻署邀请参加“国际访问者”计划,与美国所的杨达洲先生一起去观察大选。在四周的时间内,我们与美国两党的选民、政治咨询人员都进行了接触,当然也听到美国自己的教授对大选、对美国民主制度进行的介绍和分析。这样的亲历,使我在书面的基础上对美国大选的了解更有实感,更加系统,也相应地得到提升。
我参加了共和党在休斯顿的全国代表大会。为了让我们体验到美国民主的精彩之处,主办者特意安排我们近距离地见到了老布什与前总统福特。会场内外的热闹、喧哗使人印象深刻,让人感叹组织者的造势能力。在会场内,组织者使用音乐配合党内大佬的讲话。当攻击敌人的时候,音乐悲凉、凄惨。当提出本党候选人时,振奋的音乐使人对在他领导下的光明前景充满希望。会场外,除了支持者的集会,还有为共和党募钱的集市,出售戒指、手表之类的小佩件。总体感觉就像是一场人民的狂欢节。大家穿得怪怪的,可以尽情地高喊、表演,发泄不满,表达意见。大会不仅宣传了本党候选人、纲领,而且还缩小了民众与公众人物的距离,使他们可以近距离接触,仿佛形成了一个共同体。
这次大会也使我感受到美国人的宗教感情与傲慢。在持续几天的活动中,每次总是以宗教仪式开头,搞信仰上帝这一套。因此,我觉得美国是一个宗教感非常强的国家。另外,在每次重要讲话结束的时候,演讲者总要说,“我们美国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家”,或者说,“我们美国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国家”,而从来不会只把美国说成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之一。
在这次美国之行中还发生了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当时我们这些国际访问者被列为嘉宾,处处受到礼遇。但在我们乘坐的车就要到达休斯顿会场的时候,却被拦住长达 40 分钟。原来是芭芭拉·布什来了。作为第一夫人,她所到之处派头十足,场面豪华,下有摩托车开道,上有直升飞机保护。而她不过是公职人员的配偶。对此,美国人解释说,那是在对总统职位的尊重。
1996年,受福特基金会邀请,我再次到美国观察大选,主要是与普通的美国民众进行了交流。那次我体察到美国的政治权力正在代际之间转化。克林顿战胜共和党参议员多尔,意味着二战后“婴儿潮”一代的政治家击败了二战老兵这一代。很多选民认为,多尔太老,观念太旧。而克林顿每到一个地方都非常自信,侃侃而谈。对此,我也在以后陆续发表了一些文章(大部分登载于《世界知识》),进行点评。
我对2000 年总统大选的跟踪主要是关注小布什的竞选。因为戈尔已经当了 八年的副总统,大家对他都熟悉了。而小布什之前只在得州做了一届州长。如果他能竞选成功,布什家族将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个父子先后担任总统的家族(第一个是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与第七任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父子)。当然,我也关注、分析布什与戈尔所代表的美国思潮。
二、从狂热归于平静
因为了解,所以理性
徐 波:在整个20世纪世纪80年代,中国公众对美国有着相当的好感。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中美关系处于平稳发展的良好时期,另一方面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里根总统良好的个人形象。里根的继任者老布什总统也继承了这一点。1989年初春,老布什和夫人在访问北京期间,就像当年他在北京担任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时那样到天安门广场的平民中走了一圈。这种举动使当时很多的公众非常非常的赞赏。随后就发生了1989年的政治风波。美国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美国的形象开始大打折扣。而中国政府也对公众加强了爱国主义教育。但是,进行这种爱国主义教育和它真正发挥作用之间毕竟有长达几年的时间差。而促使这种爱国主义教育发生作用的正是美国的一些不良行为。带头对中国进行制裁,阻挠中国入世,破坏中国申奥,制造“银河号”事件,允许李登辉访美,派航空母舰到台湾海峡干涉中国内政,等等,所有这些行为严重损害了此前十几年间美国竭尽全力在中国树立的良好形象,使中国公众对美国的印象发生了相当程度的变化。此时中国公众对美国的了解越来越多,对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也都有了更加丰富和深刻的认识。这也促使中国公众对美国态度发生变化。
20世纪90年代上半期,有两部文学作品在相当多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中引起很大的反响。一部是《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另一部是《北京人在纽约》。这两本小说几乎同时问世,但却反映了对美国认识的两个方面。前者充满了对美国价值观、美国主流文化和美国生活方式的向往、认同和融入它的迫切愿望。而后者尤其是据此改编成的电视剧则弥漫着怀疑和批判。有海外论者甚至认为,它表现了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中弥漫的一种所谓的新民族主义。而到90年代中期就出现了那本名噪一时的《中国可以说不》。向谁说不呢?是对美国。这些变化主要是在克林顿当政时期发生的。这使中国公众对克林顿的态度相当的复杂和矛盾。一方面,人们欣赏他的年轻、潇洒,他本人对中国也不乏友好表现。而另一方面,他在任期间,美国毕竟做了很多对中国不大好的事情。美国总统在中国公众中一度带有的光环彻底消失了。甚至克林顿本人的道德丑闻也成了中国公众调侃和嘲笑的对象。据说北京有一家小饭馆就把一道炖鸡的菜命名为克林顿(炖)莱温斯基(鸡)。这是不是也反映了中国公众对美国态度的变化?
1997年和1998年江泽民主席和克林顿总统实现中美互访,中美关系开始发生积极的变化。但其后,1999年发生的炸馆事件和2001年发生的撞机事件更加败坏了美国的形象。炸机事件发生在克林顿时期,而撞机事件发生在小布什上台以后。结合近几年发生的几次事件来看,中国公众对美国的态度已经相当的客观和冷静。中国公众对遭受美国及北约长达78天轰炸的南斯拉夫表现了相当的同情,而当美国遭受9·11恐怖袭击时,中国公众的同情心则完全给予了美国一方,对于美国随后在阿富汗发动的推翻塔利班政权的战争,中国公众给予了理解。而当小布什政府在2003年一意孤行、发动伊拉克战争时,中国公众则分为挺战和反战两派,这也反映出中国公众对于美国的看法变得更加冷静、理智和客观。这应当也是一种进步——在这四分之一世纪中,中国对美国的看法有了多大的变化!
从浪漫回到现实
金灿荣:从 1984 年到 2000 年,我们国内对美国大选的关注程度逐渐呈上升趋势,媒体报道的量与深度都是往上走的,但对2004年总统大选的关注则相对平淡。不仅报纸、广播、电视之类的传统媒体的关注程度下降,就连民众在媒体新军——网络上的讨论都很少,相比之下,台独问题、日本的历史问题等更能引起大规模的讨论。中国的美国大选热降温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直接原因就是在此次大选辩论中,中国没有被美国关注,讨论的更多的是伊拉克与安全问题。政治竞选有点像政治推销,一个时期就推销一个产品。目前美国的安全问题主要集中在恐怖威胁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在这个方面他是需要我们中国的合作的,这也是美国两党的共识。所以,中国不再被两党候选人当作互相攻击的“武器”。美国民众对这个问题关注也就少了。而且,中国议题已经炒作了 15 年,中国国内也有很大的进步,如果不出现大的事情,炒作中国议题的政治边际效应已经下降,选民也有些厌倦了。
从中国国内来说,中国社会比以前多元,人民生活比 20 年前变化大,但生存压力也大了。所以,我们也更多地像国外一样关注我们身边的问题,如失业、农民工等,而不是发一些不着边际的高论。这也是好事。我们对美国的态度,以前是比较浪漫式的,现在也变得冷静现实了。
徐 波:我们可以从中国媒体对美国大选的报道的变化来看中国公众关注点的变化。由于中国传媒业的发展,现在对美国大选报道的总量是比过去多得多了。但就单个媒体来说,与美国大选有关的新闻在该媒体国际报道中所占的比重肯定是减少了。这是因为人们对国际事件关注的范围远远扩大了,而吸引人们注意力的事情也太多了。也可以说,现在任何新闻事件都不再会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甚至伊拉克血腥的扣留和杀害人质的事件,都因一再发生而使人们感到麻木,何况大选这种常规事件。
而回想一下十几年前。那时每到美国大选年,中国媒体的国际部早早就动员起来。任何与大选有关的消息随时都会出现在版面上,而且还伴随着连篇累牍的背景介绍、选举常识、“什么是驴象之争”、“什么是选举人团”等等。尤其是两党候选人推出后,各媒体的介绍更是不厌其烦,而总有一些出版社早早就准备好两位候选人的传记书稿,谁在11月初的大选中获胜,他那本传记立即就在印刷机上一印就是几十万册,而且绝对不愁卖不出去,而另一本也就一钱不值地被扔在废纸篓中,谁也不用担心白花了钱——因为印刷机上的那一本肯定会赚来大把的利润。而现在谁也不敢保证一位新任美国总统的传记能卖出多少册。人们更爱看的是希拉里和克林顿的那种传记。
多元化与专业化的表现
杨玉圣:其实,中国仍然关注着美国大选。但随着中国社会的进步,媒体报道的发展,一方面是可关注的点多了,另一方面则是关注的人群越来越专业。
从中国政治家的层面来说,对美国大选的关注大概更多地集中在当选总统特别是新当选的总统及其政府的政策,尤其是对华政策、对台湾的政策是否有变化。在当前美国两党对中国问题有一定共识的情况下,变数相对变小,所以关注度也有所下降。
从学者来说,过去的“热”主要是由于对一个新奇事物的“过度”关注,现在因为了解而趋于平静,开始用一颗平常心去理性地看待美国大选的种种喧闹、纷乱,但实质上还是关注的。
普通民众的关注“少”了,是因为媒体的发达与社会的开放,如广播电视的普及、网络的飞速发展,央视国际频道和凤凰卫视今年还同时实况转播小布什和克里的电视辩论,这都是过去没有的情况。高档社区的建设,也使得人们可以直接通过bbc等获取更多的相关信息。。百姓也因为新闻渠道的多元化、便利而得到了更多的“接触”美国大选的机会,所以,不仅仅学者,中国普通民众对对美国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我常常开玩笑说,“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国别研究都是学问,但美国就难说了,因为似乎谁都可以对美国评头品足、长篇大论、头头是道”。今日的关注自然不再是当初那样事事新鲜,处处好奇了。
三、审视我们自己的镜子
选举是面多棱镜
金灿荣:通过亲历与跟踪美国选情,我总体感觉美国民主是相当有威力的。政治上的成功是美国取得整体成功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但是,美国的民主也并不完美,美国政治的两极化在今年就表现得尤为明显。美国的总统选举要经过筹备阶段、预选阶段、两党代表大会阶段、之后的正式选举阶段,才进入选民投票后的选举人团投票阶段。通常情况下,选民要在两党全国代表大会之后才确定自己的选票投给谁,但今年美国70% 的选民在两党全国代表大会之前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政党之间界限分明。
民主、共和两党的内部也都表现团结。民主党早在3 月上旬确定了候选人。克里在九大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据说是民主党内分析认为,克里是最容易击败布什的人选。他具有类似于克林顿的耐打击能力,或者说他是一位求胜欲望比较强的“运动员”。当然,论战术技巧、个人魅力,克里就不“像”克林顿了。共和党这次也非常团结。往年常出来搅局的共和党“小猎犬”布坎南也没有再捣乱。我们看到两党的界限、选民的界限都比往常清楚。这说明民主、共和两党的对立比往常要严重。
2004年大选壁垒分明的选情折射出美国的尖锐问题。经济上,美国处于后泡沫时代,新经济还在,但给人的精神、心理鼓舞已经消失。而且,美国社会的阶层分化比以前大。政治上,小布什的新保守主义是保守主义当中最为极端的,这边极端,那边引起的反弹就比较大,所以一向分裂的民主党也空前地团结起来。此外,9·11虽然解决了布什总统职位的合法性危机(2000 年选举结果是由司法裁决产生的。戈尔虽然比布什的选举人票少6张,但选民票多19 万张。所以,选民对布什的合法性还是有所怀疑),但布什的种种政策对美国的立国之本形成了某种挑战。美国是个自由优先的国家,但要应对恐怖主义危机这种以前没有遇到的安全威胁,同时又保证自己的自由传统不变,成为美国的新问题。应该说,布什采取的是偏严格的保护安全,偏牺牲一点自由。所以,这次总统大选就涉及到他以后该如何处理“安全”与“自由”的平衡的问题。如果解决得不好,就会出现美国政治民主的异化。所以,美国面临的挑战比90 年代后期严重。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总统必须拿出鲜明的解决方案,从而使两党差距显得比往常大,选民两极、或者说党派分化严重。这次大选表明美国政治正处于某一个关口上。
关注大选是中国民主的启蒙过程
杨玉圣:对于美国大选、美国总统,我们了解和介绍的历史其实已经很长了。在鸦片战争结束没多久,梁廷枬就在《合省国说》中将美国的总统制介绍到中国。当时对总统( president)有“大头目”、“大统领”、“大酋”、“监国”、“国主”、“民主”、“总理者”、“勃列西领”、“伯勒格斯”、“伯理玺天德”等 20 多种不同的翻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中国人以前闻所未闻,从未有相应的概念。过去我们知道的只是天子、皇帝、国王,靠的是世袭、血缘,无论聪明还是愚钝。因此,中国历史上有雄才大略的明君,也有无所作为的昏君、暴君。这在美国人看来也是无法理解的。从完全没有美国选举、总统的概念到对美国大选的热切关注,实质上是中国人对民主法制、现代政党制度的启蒙过程。熊月之先生的《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提供许多生动的素材。
当中国刚打开国门的时候,不仅是美国大选,而且凡是与美国总统有关的都是中国民众关注的焦点。因为美国毕竟是现代国家与现代文明的象征。很难设想改革开放的中国会把巴拿马、老挝、图瓦鲁、厄立特里亚、布基纳法索等当作始终关注的焦点。实际上,如今的 “三个面向”——无论是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还是面向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差不多是面向美国。而且,在西方民主国家中,美国的民主制度、选举制度也有其代表性和典型性。
自立国以来,无论是建国初年的无党派选举还是 19 世纪 20 年代以后政党制度成熟后的两党政治,不论国内国外发生什么变化,无论是发生内战还是外战,从 1789 年乔治·华盛顿担任美国第一任总统到2000年布什与戈尔的大选争执,从偏居大西洋岸边的一个寡民小国发展到今天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国,美国都是通过总统选举实现政权的和平交接,从未发生过政变或者暴力冲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连任四届,也是通过选举上来的,而不是靠任意延长总统任期来保持、获得政权。所以,美国人对其民主制度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信心和信念,并为之骄傲与自豪,是有理由和根据的。如果作一个简单的比较,就会发展:在美国立国之前,英国革命确立的是君主立宪制,革命领袖克伦威尔最后变成独裁者。法国从1789年大革命到 1875 年确立第一部共和国宪法,大大小小的战争、革命此伏彼起,几乎乱了一个世纪,同样是革命领袖的拿破仑还把自己搞成了皇帝。在世界上这么多的国家(特别是大国)当中,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民主制度能像美国这样一脉相承,不绝如缕。因此,就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而言,美国不仅国力最强,而且其现代政治文明的历史也是最长的。
按照启蒙思想家的观点,共和制只能建立在小国寡民的国度。而美国地域辽阔,移民、种族、宗教、文化多种多样,异常复杂。美国民主共和制的成功试验,将思想家的理想变成了现实。这种以民意为基础的共和制下的总统制,至少在美国不仅是成功的,而且是行之有效的。美国人认为自己的国家是一种实验,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国家”。目前,不论美式民主共和制在其他的国家能不能实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在程序上还都在向这个方向努力。
美国人最引以自豪的是自己的宪法。无论从1781年的邦联条例还是从1787年的联邦宪法算起,它都拥有世界历史上最早的资产阶级成文宪法。它首先以国家根本大法的形式确立了共和政体、分权及制衡制、总统制和联邦制,不仅奠定了美国政治现代化的基石,而且还对其他国家的制宪运动产生了极大影响,据美国历史学家估算:世界上有160余部国家宪法是以这个当初写在4页羊皮纸、只有4543个单词美国宪法为蓝本的,因此被誉为美国“最经得起检验的出口货”。中国是个老大帝国,但现代意义上的历史却很短。用孙中山先生的话说,美国是“老共和国”,中国是“新共和国”。改革开放 以来,无论是政治家、学者还是芸芸众生,我们都在补上这样的一节民主课。李慎之先生曾经讲过,“民主就是民主。”这个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超越时间、意识形态的局限的。
认识美国大选,反思中国自己
杨玉圣:中国人看美国,归根结底还是反思自己。美国是一面镜子。通过美国大选可以对很多问题进行重新认识。
中国人对美国民主的认识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对于以总统制为代表的美国民主制度,中国最初并不理解,也不喜欢,而是钟情于英国式的君主立宪(晚清君主立宪派最有代表性)。直到20世纪40年代,有一位亲历美国大选的科学家还认为民主、共和两党在竞选演说及种种运动中,不仅进行“麻醉性之宣传”,而且还相互诋毁。“在我们看来,犹如耍马戏,殊不成体统。”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出现关注美国大选的热潮表明,美国民主已经成为中国观察西方民主制度的主要窗口。
如同中国人最初“总统”概念的缺失一样,中国对美国民主中的一些“特色”的东西也有个从懵懂到真正了解的过程。比如说政党问题。费孝通先生在1943年第一次出访美国时曾到一位美国老太太家里访问。当时他问对方是属于哪一个党的怎么入党?怎样申请?交不交党费?怎样开党员会议?诸如此类的问题把老太太搞糊涂了。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政党是按阶级划分的。所以,当我们提到美国的政党时,国内的专家与普通百姓最初都将它是视为你死我活的两党,有的甚至拿当年的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来类比。其实,美国的政党和中国人理解的政党、甚至其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党有着巨大的差别,可以说是一个极其松散的政治联盟。要成为民主党或共和党的党员,无须申请和履行入党手续,也不要交纳党费,只需要在选举登记时表明自己所属的党派。两党纲领都是以美国的国家利益为基础,其纲领固然有差别,但总体上是大同小异的。所以,我们很难在大选中看到两党候选人选举结果落差特别大的,小胜才是正常的。以美国的党派政治为例,我们一般人往往只是用两党制笼而统之,其实未必尽然。尽管自19世纪中叶以来,美国始终是由共和党、民主党轮流执政,第三党成不了大气候,但美国却是一个事实上的多党制国家,至少有十几个有鼻子有眼的政党。单以1996年美国大选时正式参加总统选举的政党来说,除民主党、共和党外,还有改革党、绿党、自由意志党、纳税人党、自然法党、世界工人党、和平自由党、社会工人党、基层党、社会党、社会平等党、独立美国党、 独立基层党等。因此,对待包括选举在内的美国式政治体制, 用任何绝对化、简单化的思维方式都是不怎么灵验的。
任何国家的制度都要适合本国的国情,要有培育它的土壤。所以,民主可以分为美国式民主、英国式民主、印度式民主或者中国式民主,就像我们所说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样,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与前苏联、越南、古巴、朝鲜不一样。现实中的社会主义与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社会主义也不一样。美国民主是有“美国特色”的民主。例如美国的国家结构是联邦制,联邦和州的权力都来自人民,各自拥有合众国宪法授予的权力,而不像单一制国家那样地方的权力来自于中央政府的授权。这种纵向分权除了美国政治文化中对权力集中的反感与预防外,也是当时的政治实际使然。美国建国时的13个邦(州)是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的13个殖民地,在殖民地时期分别有自己的议会、自治政府,在独立战争和邦联时期都是享有主权和独立地位的政治实体。抵御英国侵略,求得民族生存与发展的需要迫使13个殖民地联合在一起,但是他们不愿向中央政府让其主权。所以,美国联邦制的建立是各邦(州)既得利益与国家长远发展要求相妥协的产物。我们中国大一统的久远历史与国土辽阔、民族众多的国情,恐怕很难适用这种纵向分权的联邦制。
政治民主,制度重要,培育制度环境也同样重要。美国在立国之前的250年殖民地时期即已培育了民主传统,进行了民主政治的实践。按照宗主国英国的政治模式,各殖民地实行自治,举行选举。这种自治、民主选举的政治传统、政治文化使美国立国后的政治民主具有生存、发展的文化土壤,使美国的选举制度能够一脉相承,开国总统华盛顿不因功高而自命为皇帝或终身总统,这既与华盛顿人品高尚、不恋权力的个人优秀品质有关,也与美国的历史文化传统密不可分。相比之下,19世纪初期的西班牙美洲独立后的各共和国几乎是清一色地采用美国式民主共和制,有议会,有宪法,有总统,但其政治的实质仍然是军阀独裁(考迪略主义)。所以,民主制度就如同一株幼苗,移植后可能只开花不结果,甚至连花都不开。这也是为什么当今世界上虽然有160部国家宪法以美国宪法为蓝本,但并没有出现160个和美国一样民主政治成功的国家的原因。
民主制度的培育是一个发展的过程
金灿荣:如同人在幼年,少年等不同的时期会根据自身的发展提出不同的需要一样,中国通过美国大选了解美国、学习美国的内容也是根据自身的情况和需要不断变化的。如今的平淡并不是漠视,而是从外行看热闹进入到了内行看门道的阶段。根据自身对美国民主制度的理解加深来提出、思考新的问题,对照美国这面镜子来检视自身。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民主制度的培育也是一个渐进的、发展的过程。即便是像美国这样一个民主制度优越性得到了普遍认可的国家,它的民主制度也是在政治实践中逐步完善、发展的。选举权是民主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美国人普选权的获得经过了近200年的时间。
美国1787年宪法规定总统、参众议员等都由选举产生。但同时,美国宪法将规定选民资格的权力给予了各州。各州对选举权的财产限制直到19世纪60年代才陆续取消,将选举权普及到全体成年白人男子。1919年通过的宪法第十九条修正案规定“合众国公民的选举权,不得因性别而被合众国或任何一州加以拒绝或限制”,美国妇女获得了选举权。美国黑人的选举权虽然在内战之后得到法律上的保证(1869年通过的美国宪法第十五条修正案规定合众国公民的选举权,不得因种族、肤色或以前是奴隶而被合众国或任何一州加以拒绝或限制),但实际上,白人种族主义者仍然通过缴纳人头税、文化测验、白人预选等限制、剥夺黑人的选举权。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广泛的大规模的民权运动之后,美国黑人才在实际上赢得了选举权。
美国民主制度具有的自我整合能力、自我纠错机制及其生命力都得到了历史与现实的证明。对照美国,中国人应该认识到,政治民主建设不可能一蹴而就,而应当在细心的培育中逐步取得进展。
结 尾
又是一年秋风近。当读者读到本期杂志的时候,小布什和克里的对决就要见出分晓了。尽管我们刚才谈到,中国公众对美国大选已不像过去那样投入那么大的关注和热情,但是,美国毕竟是世界头号强国,美国毕竟是中国不得不长期与之打交道的对象,中美关系又是中国对外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种。所以,美国的一举一动还是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对于中国普通公众来说,最关心的恐怕还是在新政府上台之后中美关系将朝何处发展。
(《世界知识》2004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