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美國是如何留下并尊重歷史
文章提交者:江海寄余生 加贴在 猫眼看人 凯迪网络
留下歷史
/2005-5-11
圖:富蘭克林邦聯士兵墓地\陳安\攝
去田納西州旅行,既能在其首府納什維爾聆聽音樂之聲,還能在杰克遜總統故居「隱居園」、在富蘭克林南北戰爭戰場感受歷史氣氛。
位於納什維爾市遠郊的「隱居園」其實是一個美麗的大公園,也是一所歷史博物館。一個身穿十九世紀黑色大氅的中年男子站在杰克遜的兩層樓舊居門廊迎接參觀者,令人感到時間一下子倒退了一兩百年。
安德魯.杰克遜,這個出生在小木屋的第七屆美國總統,當過律師、議員、將軍,也當過奴隸主,曾有一百五十名黑奴在他這個大莊園裡幹活。他在第二次反英戰爭新奧爾良戰役中立下赫赫戰功,又在對佛羅里達印第安部落的侵襲中耀武揚威。他當將軍時得了個綽號──「老山核桃」。山核桃(hickory)木質堅韌,常用來做槍托、鞭柄,因此在英文裡還成了動詞,意為「杖責」、「鞭打」。這個外號形象地說明杰克遜的個性有多粗暴、軍紀有多嚴厲。
「隱居園」的杰克遜生平展覽用豐富的圖片、文字和實物展示了這位總統不平凡的一生,也讓人感到其個性和政治上的兩面性。譬如,他對印第安人進行野蠻驅趕和殘殺,卻又收養了一個印第安孤兒,視為己出,把他撫養成人,民間因此長久流傳著他如何「仁愛」的佳話。他實行民主政治,讓沒有財產的男子也享有選舉權,罷免無能、腐敗的官員,卻又以官職獎賞其政治支持者,其手下一批非正式顧問比內閣更有影響力,被人稱為「廚房內閣」。
對美國歷史有興趣的人,都應該去杰克遜「隱居園」,就像應該去華盛頓的「弗農山莊」或克林頓的圖書館一樣。
在納什維爾南邊,在距之僅十五英里的地方,有個名叫富蘭克林的小城。南北戰爭(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五)期間,最大血戰之一的富蘭克林戰役就發生在這裡,南北雙方共有九千餘人傷亡。城裡有一座名為「卡特之家」的兩層紅磚房曾是聯邦軍指揮所,現被列為國家歷史性紀念建築,它的門板上還有當年留下的許多彈孔。
漫步在「卡特之家」四周開闊的空地上,撫摸陳列在那裡的數門鋼炮,你可以想像這裡曾經出現的炮聲轟鳴、吶喊廝殺、血流成河、屍堆如山的慘烈景象。一方為了分裂國家、保持奴隸制度,另一方為了廢除奴隸制度、恢復國家統一,南北雙方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富蘭克林近郊有一個特別的墓地。在那裡埋葬著富蘭克林戰役中的數百名陣亡將士,但他們不是北部聯邦軍的,卻是南部邦聯軍的。每一個墓碑旁都插著一面邦聯小「國旗」,墓地中央的上空則飄揚著一面邦聯大「國旗」(也即中國人所說的「偽國旗」)。
墓地之側原是「卡恩頓種植園」,有一大片土地,有一座白色兩層樓房,現在成了供人參觀的歷史紀念地。在富蘭克林戰役中,這座樓房成了野戰醫院,邦聯軍傷兵被送到這裡搶救。八十多歲、身材瘦小的德裔老太太露西亞帶領我和妻子進樓參觀,她是這裡的講解員,每天自己開車從納什維爾趕來做這個義務工作。望著她一頭銀髮和臉龐上的老人斑,聽著她微弱而清晰的嗓音,我感到她就像一個歷史老人,向我們敘述著一百四十年前發生在這裡的由血水凝成的故事。
樓下的客廳,樓上的臥房,當時都成了充滿血腥味和呻吟聲的急救室。幾名義務醫生、護士晝日晝夜地救死扶傷。幾個玻璃櫃裡現在陳列著他們當時使用的手術刀、手術鉗以及從傷員體內取出的子彈。有一天,一夜之內就有一百名左右傷兵死在這所臨時醫院裡。樓上兩個房間的地板上,至今還有當時留下的濃重的紫黑色血跡。無論怎樣擦洗,這些血跡都擦不掉,洗不淨,成了真正的歷史的血,真正的歷史的遺跡。
年輕的士兵們,不論是正義方的還是非正義方的,其實都是無辜的,他們的血都是無辜的血,他們的死都是壯烈的死。他們死後,都應該有歸宿,有葬身之地,有刻著他們名字和生卒年月的石碑,因此便有了那個邦聯軍士兵墓園。
露西亞對我們說,儘管南北戰爭的性質及其結局、誰是誰非早有定論,但既然這段歷史的現場還在,就應該保護這個現場,讓一代一代人都具體而形象地了解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了解這場驚神泣鬼的戰爭。
「歷史老人」這番話令我想起美國一些我去過或未去過的地方。
弗吉尼亞州威廉斯堡的格洛斯特公爵大街。兩旁是殖民地時期風格的房屋,街邊插著一面面米字旗,放著一隻隻酒桶狀垃圾箱,街上走著戴三角帽的紳士和穿長裙的淑女。我似乎有所感觸,寫了一首短詩:「曾是被憎恨的旗/被焚燒的旗/今天還讓它們在這裡飄揚/因為歷史上它們就在這裡飄揚/……要讓今天的孩子們知道/讓未來孩子們的孩子知道/歷史曾經是這樣的/這些旗幟曾在這裡飄揚/在這裡被憎恨/在這裡被焚燒」。
華盛頓州杰弗遜.戴維斯紀念高速公路。這位戴維斯就是從美利堅合眾國分裂出去的南部邦聯的總統(也即中國人所說的「偽總統」),被聯邦軍俘虜後蹲過兩年監獄。而這條公路還紀念著他。
華盛頓和李大學。「李」,就是羅伯特.李將軍,南北戰爭時期邦聯軍司令員,最後率部向聯邦軍總司令格蘭特投降。戰後任弗吉尼亞州華盛頓大學校長。為紀念他,該校後來把他的姓氏加入校名。巴爾的摩青山公墓。一個特大的墓,石碑上的姓氏也特大,特醒目,遠遠就可看見:booth。此人便是刺殺林肯總統的兇手、演員約翰.布思。而在林肯墓前,絕不會有布思的秦檜式跪像。
不論戴維斯、李或布思,或埋葬在富蘭克林的邦聯軍士兵,都是正義方的政敵。但正義方仍然允許他們存在於國土,甚至允許紀念他們,還插上非正義方的旗幟,這就充分顯示了正義方的自信和寬容、豁達和大度,及其對歷史的維護和尊重。
然而,保留歷史並非一件易事。就是在富蘭克林,保留還是不保留,也一直是個爭議不休的問題。有些人從政治角度出發,為了維護歷史的結論,主張不給過去的政敵留一席之地。有些人則從經商角度考慮,主張將歷史紀念地用來發展房地產、發展商業。南北戰爭戰場的不少部分實際上已被瓜分,在原來陳列戰爭象徵物(如大炮)的空曠之地蓋起了購物中心、修車行、洗車行、披薩餅店,或開闢成停車場。有份報紙用大字標題告訴讀者:「在軍隊曾經征戰之地,一場辯論正在進行:應否用推土機推掉往昔?」
富蘭克林市民反對推掉過去,推掉歷史,他們在一個保護歷史勝地委員會的帶領下,發出了一聲聲呼籲。
有的說:「人們移居到這裡,或到這裡來旅遊,因為富蘭克林具有獨特的東西,─個有史紀念意義的市中心,有史傳統,有美麗的風景。」
有的說:「我們需要一個男兒們曾在那裡奮戰犧牲、今天我們可以自由漫步的戰場,而不需要什麼停車場。」
有的說:「這是一個尊重歷史的小城,我們應該留下歷史。」
「留下歷史」,我想,這不僅是富蘭克林市民的願望,而且也是美國許多別的地方的人們的共同願望。
(二○○五年三月三十一日寫於紐約)
http://www.takungpao.com/news/2005-5-11/tk-40003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