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伟大的实验，未竟的事业——2019年OAH年会侧记
伟大的实验，未竟的事业
——2019年OAH年会侧记
高 岳
2019年4月，我有幸赴美参加美国历史学家协会（OAH）的年会。本届年会的主题为“自由的事业”（The Work of Freedom），在美国革命老城费城举行。正是在费城，北美殖民地人民把脱离大英帝国，寻求独立的呼声变成了现实，大陆军吹响了独立战争的号角，建国之父们起草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为美国的民主政治奠定坚实的基础。如此，主题的内涵与举办地的历史渊源相得益彰。
作者在OAH会场的留影
今天的费城是族裔和文化多元性的典型代表，美国学者研究的领域也充分表现出多样性的特征。三天的会议日程里不同主题的论坛有上百个，会后对本次年会讨论主题的统计显示：“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权力”为使用频率最高的语汇，占比9.2%；“奴隶制”的语汇为使用频率最低的语汇，占比5.7%，还有其他项讨论主题（如社会运动、女性、种族、阶级等）的使用频率居中，从中可以看出美国史学界丰富多彩的总体图景。殖民史、移民史、劳工史、女性史等新史学各放异彩。研究方向则日益细化，有论坛专门研究同性恋史，还有探讨女子监狱建立和发展的历程。
作为一支新秀的家庭史在社会史园地上抽枝发芽。研究者同样使用性别、族裔、宗教等社会史学的元素，但是从核心家庭或者从谱系学上追溯家族关系出发，探讨家庭内部的宗教、情感、权力关系等对于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结构的构建和挑战。比如，有学者探讨了宗教信仰对于亚当斯家族几代人的持续影响，进而分析了其家族的精神世界对于美国文化的深远影响。除了对于总统等政治精英家庭的研究，有学者以内战之前的种植园主家庭为研究单位，论述奴隶主与女性黑人奴隶的关系。还有学者追溯了18世纪的肯塔基家庭关系和个人关系对国家和立法形式以及种族压迫的挑战。
“文档的转向”则体现了历史学家如何看待文献和档案的方法论问题。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意识到，档案的选择和保留受制于权力结构、意识形态和个人的偏好，因此档案本身就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而对于档案的产生和留存无法脱离历史语境的认识有助于自身即包含悖论的美国史研究。比如，原来仅从与奴隶主阶层相关的档案去研究奴隶制度，如果把黑人奴隶的日记和证词等纳入研究范畴，对内战和重建历程的研究则会更加全面和中肯。
在丰富多彩的研究图景之下，跨大西洋史（transatlantic history）则是当下的热点。我参加的论坛中有三个在讨论和运用跨大西洋这种视角，无论是在美国早期史还是思想史和政治史的研究领域中，均有学者关注大西洋沿岸的欧洲国家与北美殖民地和独立后的美国的关联性。有学者论述了19世纪中期美国的神学家借鉴德国的浪漫主义思潮来对抗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对于宗教热情的削弱，从而构建了美国人精神上的例外主义。在讨论早期史发展和趋势的论坛中，有学者提出跨大西洋的方法应被大力推广和发扬。这种观点在第二天下午主题为“早期史研究的未来趋势”中得到了印证。这个论坛的发言者大部分是已经确定选题的博士研究生，其中有两人的研究涉及到跨大西洋史。前者论述了在伊利诺伊成为法国的殖民地之后，法国白人与土著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后者则关注法国社会的文雅风潮（social gentility）对独立初期的美国精英群体的影响，认为美国的政治精英虽然恐惧大革命的辐射作用，但在文化和风习上更接近法国。
除了细化的主题和微观的视角，也有论坛关注相对宏观的领域。在题为“资本挂帅：让资本回归资本主义的历史”的论坛从对市场革命、商品交换等元素是否等同于资本主义的争议出发，探讨对资本主义如何界定的问题。此间还涉及到南方种植园经济是否具有资本主义性质、个人主义是否一定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等问题。还有对于重建领域的关注。论坛发言者认为重建时期涉及到的问题与今日美国息息相关，一方面，白人至上主义仍有市场，另一方面，反恐亦是一种重建。此论坛提议应对“重建”重新定义并大力推进有关重建的思想史研究。可见，重建领域仍是值得深耕细作的沃土。
丰富多彩的研究图景也映衬着美国社会的日益多元化的趋势。这次来美参会访学的经历令我不禁感叹非裔美国人身上发生的变化。2007年我在耶鲁大学交流访学，校园里鲜有非裔美国人的面孔。但在纽黑文近郊却聚集着为数不少的非裔人口，他们在公交车上大声喧哗，有些黑人青年在街头徘徊，其游移不定的眼神和无所事事的样子令人心生忧惧。而今天非裔美国人的面貌则大为改观，他们不再是无业游民或社会底层行业的受雇者。在费城的大街小巷，能看到很多形色匆匆的非裔美国人，各行各业的场所里都有他们的身影。在本届OAH年会上不乏有非裔学者的精彩发言。
OAH委员会的主席、非裔美国史教授Earl Lewis在6日下午对全体参会学者的致辞中讲述了他自己出生于黑白种族关系紧张的20世纪50年代，亲身经历了种族隔离政策对黑人群体发展的构成的重重阻碍。黑人得不到与白人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和就业机会不仅难以改善其生活现状，也极大地影响到其精神面貌的提升。正是在各地涌现的为黑人争取平权的民权斗士——他们有些被载入史册，有些则被历史遗忘，敦促联邦政府去改变不公正的社会现实，扭转了黑人面临的困境。Lewis呼吁历史学家也应该成为实现正义和公平的事业的参与者。台下就坐的上百位学者中大部分为白人，他们静静地聆听着。我作为一名旁观者，目睹这一景象，心中则是别有一番滋味。
Richard Allen的雕像
费城第一个非裔美国人教会的创建者
费城是具有平等理念的贵格会的发源地，威廉·潘恩把费城的规划和建设视为“神圣的实验”，在社会改革上，费城也延续着这种勇居潮头的实验精神。费城是最早建立黑人社区的城市之一，于1794年即成立了非裔美国人的教会并开始建设帮助逃亡奴隶的“地下铁路”。今天的费城是族裔和文化多元性的典型代表，非裔美国人的社会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种族和谐与真正平等的目标并未实现，黑人在贫困人口中仍占据很大比重，整体上的受教育程度仍落后于白人，种族歧视的观念在今天的美国社会仍有市场。还记得在7日早晨去参加workshop的路上，就在此次年会的举办地、市中心的万豪酒店街边，几个黑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下水井盖子上熟睡。纽约市一家名为fish and chips的餐馆墙上贴着三张民权运动时期争取平权的人们在街头游行的照片。我在纽约住所的非裔美国人房东，也是R&B的词作者以很肯定的语气对我说，美国历史中的很多记叙是假的，黑人在科学、建筑、音乐等各方面都有很大的成就，但是被白人记录者掩埋了。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的问题也需要时间去解决。开启自由的事业需要勇气和决心，把这项事业进行下去则要依靠耐心和毅力，而这未竟的事业勉励后来者要不断地为之奋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