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自由国际主义的挫败与大国竞争时代的来临——历史与比较的视角

自由国际主义的挫败与大国竞争时代的来临——历史与比较的视角

王立新，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雅特聘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学位分会主席、中国美国史研究会副理事长、中国中美关系史研究会理事、中国人权研究会常务理事，“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对外关系史、中美关系史、国际史、基督教在华传教史。著有《踌躇的霸权：美国崛起后的身份困惑与秩序追求（1913-1945）》、《意识形态与美国外交政策——以20世纪美国对华政策为个案研究》、《美国传教士与晚清中国现代化》等，并于《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世界历史》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60余篇。

王立新教授

2019年5月17日上午，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校庆系列讲座暨世界史名家讲座第五讲有幸邀请到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王立新教授，就“从历史与比较的视角看自由国际主义的挫败与大国竞争时代的来临”这一主题做了学术讲座。讲座由陈晓律教授主持，来自南大历史学院的几十名教师和学生听取讲座并参与了讨论。

在演讲正式开始之前，陈晓律教授向大家介绍了远道而来的王立新教授，并鼓励大家在之后的提问环节中尽可能提出有意义的问题。在对陈晓律教授致以谢意后，王立新教授开始了演讲。他首先开宗明义地指出，目前中美关系正经历着深刻的变化，堪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国竞争时代的来临不仅关乎国运与历史进程，也会对在座各位的个人命运造成重大影响。因此，有必要通过历史和比较的视角，理解国际政治和中美关系何以发展到今天这一局面，盘点中美竞争与历史上大国竞争的异同，并分析中美两国的优势和劣势以及展望中美竞争的特点，这正是这场讲座的目的所在。

随后，王立新教授介绍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自由国际主义（liberal internationalism）外交政策在美国的起源、特征与发展历程。他指出，威尔逊所提出的自由国际主义，是崛起的美国以古典自由主义原则对欧洲主导的旧国际秩序进行重构的产物。以“十四点原则”为代表的自由国际主义思想，在经济上以市场开放和经济一体化取代了贸易壁垒和重商主义；政治上崇尚民族自决、民主基本原则，并以此取代独裁统治和帝国制度；在国际安全领域则试图促进法治与大国合作，谋求建立集体安全体系，以此取代均势政治和马基雅维利主义。根据威尔逊的构想，上述几方面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促进，将形成民主、繁荣与和平的良性循环。同时美国也必须放弃孤立主义，奉行国际主义，积极参与国际事务，甚至充当世界领袖的角色，以促进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建立和维护。

威尔逊的自由国际主义思想在巴黎和会上和美国国内遭遇挫折。在英法等国的阻挠下，一战后建立的凡尔赛体系并没有完全贯彻威尔逊的思想，美国国会也拒绝批准凡尔赛和约，美国没有加入国联。30年代，美国拥抱孤立主义，抱着“独善其身”的态度，竭力置身于欧亚的危机与战争之外。在二战结束前后，当时的民主党政府复兴和发展了威尔逊的思想，将保障人权的理念纳入到国际关系中，并建立起有监管的国际金融和贸易体系——布雷顿森林体系，创建了联合国。到二战结束时，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得以建立，同时美国彻底放弃孤立主义，转向全球主义，成为公认的世界领导国家。但是，很快，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和美国的领导地位遭到苏联的挑战，世界分裂为两大阵营，冷战爆发。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从罗斯福和杜鲁门所设想的全球性秩序变为西方，即所谓的“自由世界”的区域性秩序。美国在冷战时期一度拥抱现实主义和地缘政治观念，尼克松—基辛格的外交即是典型。

经过发展过程中的屡次挫折，自由国际主义最终在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成为共和、民主两党共同体的外交政策思想，进入“黄金时代”，无论是民主党的克林顿还是共和党的小布什都成为威尔逊主义的信徒。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也成为全球占主导地位的国际秩序。

总的说来，威尔逊首倡、罗斯福发展的自由国际主义思想和政策推进了全球化进程，扩大了民主共同体，带来了大国之间的“长期和平”和世界经济的长期繁荣，促进了美国的安全、繁荣和世界领导地位。中国的改革开放也从中受益匪浅。

然而，进入21世纪后，自由国际主义却遭遇几次重大的挫败。首先是美国于2003年发动的伊拉克战争给伊拉克和整个中东带来巨大的灾难，小布什孜孜追求的大中东民主计划遭遇重大失败。不仅如此，伊拉克战争还耗损了美国的国力，以武力输出民主的失败还极大地损害了西式民主制度的声誉。其次是美国在冷战后大力推进的全球化进程在西方社会带来巨大的不平等，与不受监管金融体系一起引发2008年的金融危机，损害了美国经济、安全和民主。自由国际主义思想在冷战后的第三大挫败是对华战略的失败。克林顿政府开启的对华自由主义大战略试图通过与中国的全面接触和交往使中国实现思想多元化和政治（西方）民主化， 融入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接受美国构建和维护的国际秩序，成为国际社会“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美国的合作者和伙伴，而不是挑战者和对手。但是，近年来，特朗普政府和绝大多数美国外交政策精英认为，中国不仅没有按照美国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相反却崛起为挑战美国领导地位、威胁美国安全和利益的地缘政治与意识形态对手,在一些人眼里，甚至成为美国从未遭遇过的最强大对手。这被普遍认为是冷战后美国最大的外交失败。

冷战后自由国际主义的挫败带来一系列后果，包括：美国相对实力的衰落与全球力量对比的变化；反全球化和反对“政治正确”的民粹主义的兴起；自由民主资本主义的信誉受到沉重打击，威权主义开始得势。其政策后果就是现实主义思想在美国的复兴与对华战略的转变。特朗普上台后放弃自由国际主义，转而采取“有原则的现实主义”。对华政策从“接触”（engagement）转向“制衡”（balancing），并正在向“遏制”(containment)的方向发展。

关于未来美国对华可能采取的制衡（balancing）与遏制措施，王立新教授进行了几点预测，并依据概率对其进行了排序：最有可能的措施是通过人权与意识形态攻势干预中国内政；其次为利用地缘政治因素如台湾问题、南海问题阻止中国扩大影响力；协调盟国关系，建立反中同盟或实行“联俄抗中”的“反向尼克松战略”概率也不算低；此外，建立针对中国的多边军事同盟或强行与中国进行经济脱钩等鹰派主张，虽可能性不高，但潜在威胁亦不应忽视。

在中国的崛起和全球力量对比发生变化的背景下，美国对华战略的转变标志着新的大国（中美）竞争时代的来临。

从世界近现代史角度来看，大国竞争并不罕见。在讲座的后半部分，王立新教授将中美竞争与一战前后的英德竞争、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美日竞争以及美苏冷战进行了对比分析。当前的中美竞争与历史上的大国竞争相比，有很多相似性：都属于守成大国与新兴大国之间的竞争；都是在资本主义发生全球危机的背景下出现的；在一定程度上也都是守成大国融合（新兴大国）战略失败的结果。无论是历史上的大国对抗还是当前的中美竞争，都具有一定的意识形态色彩，也就是说，地缘政治（围绕权势和地位）与意识形态（价值观、政治制度和发展模式）对抗并存。同时，新兴大国民族主义高涨（追求国家强大）和加快军事（海军）建设也是共同的特征。

在这场中美竞争中，中国有若干明显的优势，包括强国家的制度优势，这一优势使中央政府拥有远超美国的强大的资源汲取能力以及“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能力,并能做到决策的高效和领导的集中统一；中国还拥有经济的规模优势，特别是巨大的市场规模和完整的工业体系。另外，中国人民具有吃苦耐劳的品格，在党和政府领导下能够团结一致，同仇敌忾。

总体上看，我国综合国力与美国相比还属于较弱的一方，制度弹性和自我纠错能力不足，创新能力与美国相比还有较大差距，中国处于强邻环视的不利的地缘政治位置，存在国家分裂的潜在危险，人口红利随着老龄化进程的加快会逐渐丧失。而美国属于实力较为强大的一方，并拥有众多的盟友和伙伴，其制度自我纠错能力较强，拥有强大的公民社会，创新能力居于世界前列，同时地缘政治位置非常优越，不存在国家分裂的潜在风险，并不断有新移民的涌入。当然，美国也有诸多的劣势，包括：美国社会的多元化和开放性导致共识和团结难以达成，政治极化导致体制在处理重大国内问题上的失能和低效。这些社会和制度领域内的痼疾在短期内都难以解决。此外，美国承担过多的国际义务导致其力量分散，特朗普上台后一系列内政外交政策极大地损害了美国的声望，加剧了美国与传统盟友的矛盾。这些当然不利于美国凝聚力量与中国竞争。

中美竞争不是历史上大国竞争的简单重复，但我们也要警惕历史悲剧的重演。应全面、客观、冷静地评估中美两国的优势和劣势，既不能悲观失望，也不应盲目乐观，并做好长期应对的准备。

中美两国同为领土广袤、人口众多的巨型国家，拥有众多的资源用于这场竞争。两个民族都有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可能会使妥协和让步更难以达成。受核武器的制约，两国不可能通过军事手段来一决雌雄。这些因素都决定了中美两国的竞争将是长期的。同时两国经济高度依赖，存在非常密切的人文交流；防止核武器扩展和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等全球问题的存在也使两国有一定的合作空间；国际规范和行为准则的进步也使动用武力或武力威胁不得人心。这些都决定了两国的竞争与历史上的大国对抗相比将是低烈度的，既有竞争和对抗，也有合作和妥协。其特点是以政治制度和发展模式竞争为核心的全面竞争。

在讲座的最后，王教授表示，中美关系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中国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如何防止竞争走向全面对抗，如何防止中国成为美国最大的敌人，是当前中国面临的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任务。

王立新教授、陈晓律教授与参与讲座的老师同学合影

主持讲座的陈晓律教授对演讲内容进行了风趣而简洁的点评。他指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取得重大发展的本质，就是对外开放和充分利用人口红利，中国的自然条件先天有限，经济发展水平还有待提高。“饭吃饱了没几天就要减肥，我是很反对的，无论如何脑子都要清醒一些，千万不要太膨胀！”陈晓律教授直白的点评赢得了大家的笑声与掌声。

在提问与答疑环节，王立新教授就“英美领导地位的禅让过程与中美领导地位竞争的异同”、“美国社会整体反华的根源何在”、“中国如何反制美国的制衡与遏制”等同学们提出的问题进行了回答。“我们应当学习小平同志，继续深化改革，充分融入世界经济，通过发展共同利益和促进相互依赖‘套牢’美国，防止美国在经济与中国“脱钩”，同时避免战略冒进和触发意识形态对抗。”在答疑的结尾，他这样总结了自己对中美竞争及我方应对策略的看法。

最后，陈晓律教授对此次学术讲座进行了总结，感谢了王立新教授的精彩讲座，并宣布讲座圆满结束。随后，到场的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的教师与王立新教授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