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伟:忆老师教我们学美国史——纪念丁则民先生百年诞辰
忆老师教我们学美国史
——纪念丁则民先生百年诞辰
黄仁伟
1982年3月初,我从哈尔滨来到长春,师从丁则民先生攻读美国史硕士学位。当时的专业全名是“世界近现代史专业,地区国别史方向”。我们四个同学分别是来自东北师大本校的王旭、昆明师院的游恒、牡丹江师院的卞历南和哈尔滨师大的黄仁伟。有意思的是我们四人都是来自师范院校。据说当年报考丁老师的考生有四十多人,原来准备录取两名,最后突破名额,录取了四名,另外还有两名考生调剂到北京师大。因为这一届多招了,就把原来预留给78级的两个名额给占了。其中包括丁老师十分喜爱的任东来,在82年夏季招生时不得不报考中国社科院世界史所(导师是南开大学杨生茂先生)。我们来东北师大报到时,丁老师正好出访英国,没在长春。开学过了大概一周,王旭领着我们到长春火车站去迎接丁老师,一起回来的还有师母许老师。从此,开始跟随丁老师攻读美国史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
1994年丁先生和夫人
好老师教给学生的是工具和方法。这一点在丁先生授业之道中尤为突出。丁先生对我们说过,老师能够教给你们的知识是很有限的,百分之九十多的知识要你们自己去掌握,关键是要培养获取知识以及创造知识的能力。那么,丁老师是如何培养学生的专业能力,为我们后来的长期发展打下扎实基础的呢?几十年以后,回顾当时的学习经历,才发现丁老师的用心良苦和精心设计。
首先,培养专业外语和文献阅读能力。丁老师给我们开的第一门课就是专业外语。虽然我们在入学考试时英语过关了,但是在丁老师看来,我们的英语能力还是初级阶段。专业英语要解决的能力大致有三种:一是学术论文的阅读能力,规范学术论文常常语句结构复杂,一个长句要三四行,要准确理解难度不小。二是历史文献的阅读能力。虽然美国历史的时间较短,但是独立前后的美国历史文献还有中世纪英语的色彩,遣词造句都比较生涩,甚至用一些拉丁语词汇表达。三是英文文献的中文翻译能力。丁老师给我们指定一些难度较大的英文文献进行翻译,有时为了一句话要讨论各种译法,把一上午的课时全占用了。这门专业英语课上了整整一个学年,使我们在学位论文写作时能够大量阅读原文著作,引用历史文献时有一定的准确性,中文译文表达至少能做到“信”。
其次,培养使用工具书和检索能力。如何用好工具书,这是治学的基本功。文献检索,更是必不可少的科研能力。80年代初,中国的大学里还很少使用电脑,更没有网络和数据库。丁老师让我们自己查找英文原文资料,从几种基本工具书入手。一是《大英百科全书》和《美国百科全书》,当时丁老师正在参与《中国百科全书》的美国史词条编写,我们就从英、美两大百科全书入手,再进一步查找历史、政治、经济、社会、文学等学科百科全书,把相关词条都翻译出来,作为编写中文词条的基础。有时一个中文词条只有100-200个汉字,但是翻译过来的英文词条却有几千甚至上万个汉字。另一个重要的工具书就是美国的 Books in Printing 即《出版书目》,每年有三大册,每册都有十厘米厚,按学科、作者、字母排列。当时教育部下拨硕士点购书外汇,必须在限定时间里提出购书目录,一次可购数量达几百种,价值几万美元。我们几个人就分工,把即将出版的新书目录全部浏览一遍,挑选出最有代表性权威性的经典著作和最新成果,然后用打字机一条一条排列出来。这样连续做了三年,东北师大的美国史藏书就初具规模了,我们的检索能力也基本具备了。此外,丁老师还指导我们掌握图书分类检索能力,其中最重要的是几大图书馆的目录分类。如美国国会图书馆、哈佛图书馆和中国的北京图书馆(即后来的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等不同分类编码,还要学会馆际互借。这个方法看似简单,实际上等于给了我们在知识大海中航行的罗盘。我在写关于美国土地制度史的博士论文时,依靠这个检索能力,在北图找到大量相关文献。其中大部分是1920年以前的美国原版文献,这些资料从购入北图后就没有人碰过。至于后来到美国做研究,在国会图书馆和各大学图书馆很快就能查到自己所需要的数据和资料。
其三,培养选书读书评书的能力。写书评是美国研究生教育的基本训练,但是在80年代初的中国大学教育中还比较少见。丁先生在给我们授课时就非常强调要写书评,但并不像美国大学的研究生一学期要写十几篇书评。他的要求是挑选一本经典的美国历史著作,读深读透,然后用两三千字将其核心观点概括出来,并分析作者的背景和影响。在写书评之前,要先读《美国历史评论》的书评专栏,每期都有几十篇书评,有的书评本身就是一篇洋洋万言的学术论文,但是大多数是短小精悍的介绍性评论。我当时选择评论霍夫施塔特的《改革时代》(The Age of Reform)。这本著作看上去只是一本篇幅不大的小册子,却是研究美国现代政治史的经典著作,概括了1900年到1950年代的美国改革进程,就是从进步时代到罗斯福新政再到战后改革的连续性。作者本人是保守派,他从维护美国根本制度的需要来阐发改革的必要性。这个观点不仅对于我们理解当代美国政治很有帮助,而且对于认识当代中国改革的本质也极有启发。80年代初中国改革方兴未艾,从美国改革的历史经验中寻找规律性认识是一条捷径。通过写这篇书评,我不仅初步掌握了阅读和理解美国历史经典著作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了解美国现代改革的规律特点,对于我后来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选题都有关键意义。
其四,培养不同观点的争论能力。在写书评的基础上,丁老师的授课方式转为以讨论课为主,我第一次从丁老师的课上了解到“Seminar”这个词。这是近代美国从德国学来的研究生培养方式,导师在课前提出一个有争议的课题,研究生们就各自准备对这个题目的理解和分析,到课堂上展开争论,最后导师对讨论做一个总结。中国学生习惯于听课记笔记、老师满堂灌的方式(现在还有许多研究生教学仍在沿袭这种陈旧方式),要转变为以学生讨论为主、老师引导为辅的教学方式,在当时是很前沿的。我们四个同学一般以其中一个为主要发言人,其它几位就以他(她)为靶子展开争论。无论是主发言人还是讨论人,都具有挑战性,不能人云亦云,又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有时在课上争得不可开交,课下继续争论,还要引经据典。这样对问题的认识就不断深化,我们每个人就成了某个问题的“专家”,如游恒的美国企业史,王旭的美国城市史,卞历南的美国工人运动史,都是在硕士阶段讨论课上奠定的基础。更进一步,丁老师就要求我们把书评和讨论课结合起来,逐章研读黄绍湘先生的《美国通史简编》。这本著作是中国美国史研究的开山之作,对我们这一代人都很有影响,同时也不免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记。我们讨论黄先生的这本书,目的是进一步厘清美国历史的阶段性特点,为后来编写六卷本美国通史做准备。当时我们每个人都挑选书中的一章或几章,肯定其主线,分析其不足,逐渐形成我们对美国历史的整体理解。丁老师要我把大家的讨论内容记录下来,整理成一个文字稿,大约有一万多字,当时没有发表。黄先生获悉我们在评论她的著作,就写信要了解讨论的内容。我们有些紧张,因为黄先生和刘绪贻先生当时正在商榷争论。丁老师认为我们的讨论是实事求是的,就让我把大家的讨论稿摘要成几千字,专门送到黄先生的北京寓所,黄先生很从容地接受了这份讨论稿。经过两年的讨论课,我们基本上能够适应本专业的学术讨论。后来在国内外的学术研讨会上能够得心应手地面对各种辩论,深深体会到当时丁老师指导我们展开讨论的价值。
其五,培养论文写作能力。论文写作是研究生综合能力的集中体现,也是我们在研究生阶段受到丁老师训练最严格的部分。丁老师在学位论文的选题、开题、初稿、改稿、定稿、答辩各个环节上都非常严格,任何一个瑕疵都会被他发现。只要有一个环节未达到老师的要求,就会被退回去返工重来。有时候反反复复,到答辩前几周还不让我们过关,急得我们快要哭出来了。那个时候研究生们都愿意引用甚至创造一些新概念新名词,丁老师就抓住不放,一定要我们解释清楚这个新概念的涵义。如果解释不清楚,就不能在论文中出现似是而非的提法。寻找和引用史料更要严谨把关,不能望文生义,想当然地堆砌材料。论文的结论部分既要有新意,更要防止信口开河,为“新”而“新”。而后一种倾向在提倡思想解放的80年代是常见的。最让我们难以接受的是,丁老师对论文的字数限制近乎苛刻。老师规定硕士论文不超过3万字,博士论文不超过10万字,并且警告我们如果超过字数就拿回去重写。真可谓“惜字如金”,我们边改边自嘲是“减字木兰花”。丁老师告诫我们,如果一句话能讲清楚的,就不要用二、三句话来讲;如果用较少的文字讲不清楚,就说明你还没有弄明白。我们看到其它专业的研究生论文篇幅都比我们长几倍,心里颇不是滋味,好像自己矮了三分。我写博士论文时,卡片做了好几个纸箱,把宿舍里的桌上床上地板上都铺满了,结果只选用了其中十分之一都不到。当时论文都是用钢笔抄写在500字大稿纸上,改一遍就要誊写一遍,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其体力劳动强度一点也不亚于下乡时候的农活。事后证明,丁老师的严格要求对于我们是终身受益的。过了老师的论文关,遇到再严格的期刊编辑也能过关。硕士博士阶段我先后在《世界历史》杂志上发表三篇论文,初试刀刃就有斩获。在硕士论文基础上,我们四人分别承担《美国通史》第三卷各章撰稿。读博士阶段我又协助丁老师进行全书通稿,王旭为第三卷的最后出版做校订增补工作。这时,老师开始让我们承担重大项目的任务,准备放飞我们到长空搏击、去大海远航。
经过丁老师严格的各种能力训练培养,我们终于打开通往学术殿堂的大门。毕业后许多年,我回长春去看望老师和师母,丁老师要我给后来的师弟师妹们讲一讲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心得,我一时竟不知从何讲起。现在想来,这是老师又一次给我出考题,为我自己担任研究生导师理出一条路径。今天这篇短文,也可以说是一篇迟交的作业。常言道,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体会父母之心。现在是自己做了老师,才能体会老师之心。回望曾经走过的崎岖曲折,回想着老师严肃表情后面的良苦用心,这篇短文虽不能穷尽学生的感恩之情,但愿能安慰老师的在天之灵。
(黄仁伟写于2019年7月)
编 辑:张欣怡 责任编辑:杨长云
编 审:张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