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永远地离开了他那书房兼卧室的房间。
作为他的女儿,虽深知家父生活简朴,但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的心还是被戳了一下:他的可以算得上“物质”的生活用品少得可怜。除了书籍和辞典,他经常使用的字典也就七八种,可是若要整理他生命的字典,则是洪皓无垠。翻开“字典”,字词连映,穿成一个近一个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命历程。
“高兴”。在杨先生的一生中,三分之二的时间命运多簸,值得他特别高兴的事情并不多,粗数有三。一件事是中国在2008年成功地举办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他是用生命在等待着它。他多想也让当年在美国学习期间的老师、同学和那些看不起中国人的人、那些现在还看不起中国人的人好好了解中国、认识中国。一件事是中国宇宙飞船两度成功登月。第三件事是他的门生弟子。每提起他们,杨先生就喜形于色,自豪地伸出大拇指说,他们大都活跃在国内外高校和研究机关,都是“好样的”,都是“顶梁柱”。他说,从全国来讲,数量上、质量上培养出这么一批研究美国史的,也就南开独一份了。许多留学归来的学者虽然不是他的弟子,但胜似弟子。也许他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对他们能回国任教表现出极大的热忱与支持,经常勉励他们说,国内可能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你们能抱着一腔热血报效祖国,值得敬佩。
杨先生晚年幸逢盛世,环境宽松、衣食不虞,尤其在2006年学生们给他庆贺九十华诞(89周岁)后,心情喜乐,很少再做纠缠他三十年的文革的恶梦。生前的最后三两年他也经常说,他心情很好。虽然有我陪伴,但他仍常感孤独,与老友畅叙,谈玄悟理,也是他高兴的事情。4月27日,就在他脑梗的当天,他还说,今天我特别高兴。看着他舒坦的、发自内心的笑,我以为他的病情从此走出低谷,没想五分钟后他便头一偏,灵魂离我而去。他是高兴地、笑着离开我们的。
“民族”、“国家”。杨先生是一个鲜明的民族主义者。少年时的战火、青年时的受辱、中年时的被歧视,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灵深处。以至在他4月27日半夜三次发作癫痫后,由于脑缺氧而意识不清时,念叨的是“日本人进北平城了”、“鸠山由纪夫政府……,现在的中日关系……”、“奥巴马的日子不好过”。从他断续的混乱的语句中,可见他的潜意识里满满的都是国家、民族。这可是装不出来的。他说过,“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直至老年,他的思想依旧活跃不已,由于搞美国外交史的缘故,尤其对关乎中国、世界的大事诸如中日关系、中美关系等,时时关注,可谓胸中四海,袖里乾坤。他对时事有他自己的见解和分析,比如说,他认为中国应该韬光养晦,不要老提崛起,招嫉。他坐在那里,表面平静,实际心中波涛汹涌,说胸中容四海风云、五洲激雷一点不为过。我拿不出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倾听他的想法,他就给老同事打电话,述说他对国际问题的看法。
“干净”、“自尊”。杨先生走得如此宁静、安详和干净,首先由于他内心是干净的、纯粹的。杨先生不是圣人、完人,也有根深蒂固的毛病和显而易见的缺点,但在生命的字典里,龌龊的字眼却与他不搭界。他简朴得不能再简朴,可是十分注意衣衫整洁。他说这是精神面貌。每听有客人要来,他都自己整理客厅,拿扫帚扫地。这既是自尊也是对他人的尊重。最后的日子,他浑身被插着管子,冥冥中也没放下他的自尊,依旧那么英气逼人。入医院前天冷,不敢给他洗澡,他仍艰难地坚持每天早晚用温凉水自己洗头。他戏说,现在我的身体只有头是我的,别的我都做不了主。上呼吸机的最后6天,可怜他连头也做不了主时,他仍然是干干净净,甚至困扰他12年的湿疹也神奇地自愈了。正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
“谦逊”、“宽厚”。杨先生为人谦冲致和,开诚立信。他习惯换位思考,站在他人的立场想问题,容易原谅别人,遇到问题经常说,“他也不容易”;“他有他的难处”。如果每个人都象他这样想,岂不是天下太平矣。一辈子,他坚持起身送每一位客人到门口,对本科生也一样,直到入院前起身实在困难为止。在家里他说得最多的话是“请”、“对不起”和“谢谢”。他最怕给别人添麻烦,从来不指使人。直到住院前,地上有个小纸屑、小药片他也要自己躬身去捡。为此我跟他嚷过无数次,他总是淡淡地说,“没事,我有根”。
他和妻子学历相差天地,却能同甘共苦、节衣缩食、剪烛添香、相濡以沫。他对儿女爱而不娇、严而不缚,尤其对我们的婚姻一贯坚持婚姻自主原则。我的姐夫和大嫂都出身地道的农民和工人家庭。
谁若推崇他是“学术权威”,他还跟人家急。大约90年代初,贵州一位中学教师曾给他写信,对他的论文中的一个提法提出质疑。他立刻给这位老师回信,感谢他提的建议。有错必改、有信必回也是他的习惯,不管他认不认识。别人对他的关心关爱,他都要亲临亲谢,或以书信或以小诗。他经常说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他一生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与他平日与人为善不无关系。
“勤俭”。杨先生终生克勤克俭。他一生勤奋,年轻时就不说了,是个典型的书呆子,每天三个单元读书工作的习惯一直到八十多岁高龄。杨先生的字典里没有“休闲”二字。他不抽烟、不喜茶酒、不打牌下棋。他的休闲充其量是散步和闭目养神。直到1995年退休,时值七十有八,他才敢在工作时间出来散步,此前他总说,“怎能拿着国家的工资白天出来溜达”。没有任何人对他有这个要求,是他心里对自己的要求。他工作只争朝夕,拼命往前赶。他也要求我们这样,不断地催促我们。简朴是他生活特点,一条皮带用三十年。浪费是他绝对不允许的。这次住院前,他都会清楚地记得他午餐剩下的四分之一豆包或者一勺米饭,下顿他还找我要。给他买新衣服是他最生气的事。对于物质上的待遇与享受他从不攀比。至今,我们家没有装修过一次、没买过一套组合家具或一件大衣柜。买个大衣柜——可是我1993年去世的母亲想往一辈子的事。其他老师、邻居用过的旧家具成为家里的“一景儿”,我们家先后用过至少12人家的旧家具。
“信仰”。杨先生生活简朴但不简单。他不信奉任何宗教,虽然祖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是他的确心存信仰。那是一种精神。他晚年就是活在这种精神支撑中,否则他早就倒下了。这也是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怀。他骨子里秉承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经过欧风美雨的熏陶,怀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脚踏实地地站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他终身信仰的信念努力工作。这次住院期间,他对前来看望他的人说,“我为南开做的事情太少了”。他是一个活在思想中的人,吃什么不重要,吃不吃似乎也不重要,可是报纸到时不看会“饥饿”的。他是一个高尚的人。
他出身地主家庭,却对农民有天然的同情心,年轻时他就主张平均地权。解放后他到农村劳动锻炼的机会多了,对农民的疾苦了解也更多了。他对工农出身的学生倍加珍爱。
“忍耐”。他一生中忍耐的事情比他享受的事情不知多多少倍,可很少听他抱怨,也不见他焦躁。光说晚年病痛的折磨就能知道他有多么强的忍耐性。他对家人和护理他、照顾他的人从无疾言遽色,反而总是表示歉意。此事说说容易,可对于一个高龄多病的人来说,实属难能。只有他床头那盏灯见证他辗转反侧的一个个不眠之夜。临住进医院的那天凌晨,他咳嗽气喘。我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无助地站在他床边。他像往常一样催促我回去睡觉,说“没事。去!去!谁让你站在这儿”。
他嘱咐新博士生,现在就业很难,僧多粥少;要沉下心来好好念书,好僧还是有粥喝的;心中不要有火;要忍耐寂寞,坐得住冷板凳。
“机智”、“深邃”、“顽皮”、“幽默”、“敏感”、“愚钝”、“蠢笨”、“顽固”、“呆傻”、“低能”。这些词集中起来形容一个人的特点的确有些戏剧化。杨先生敏于思,他开的玩笑,有时你要拐两个弯儿才听懂。他神目如电,能洞察在座的每个人的内心世界的活动。虽然他有很多唠叨、重复之语,但不乏点到为止的精言辟语。他的记忆力超强。这几年,他几乎每天和家人开玩笑,就是在医院期间,也是幽默不断,令和他呆在一起的人很愉悦。
杨先生拙于行,有时事情脱离他的理解范围,他就听不懂,也不知如何处理,显得不通人情世故,表现为“一根筋”、固执和无智无谋。他健笔纵横,言语表现力却很差。严格地说,他一辈子没有自己做过饭,他不会。他的动手能力之差,令得他不得不在以理科考入燕京大学医预科后,翌年转到外文系就读。
“坚持”、“不妥协”。杨先生坚持的事情也不多,大多属学术质量和信仰范畴。对于学术质量问题,他眼里可不揉沙子,不依不饶,锱铢必较。他的政治信仰和学术观点是坚定的,从来没有因政治气候而动摇,“墙头草”、“变色龙”是他鄙视的。对他的嘲笑、怀疑甚至误解,他都不在乎。现在,时间和实践证明他几十年坚持的是对头的、他不妥协的也是对头的。
“认真”、“明白”、“糊涂”。杨先生做事认真是出了名的,也是有时让我忍受不了的事。一篇学生写的采访报导,他也要改上十来遍。有时他会因不时地打扰我,而笑着请我帮他多次修改,有时也会赌气地说,“明天我也学电脑,不求你”。在他的著述中,他这辈子就没放过一个标点符号,遑论遣词造句、排章布局了。80年代,他曾经为了一个标点得肺炎,是个真实的故事。
他一辈子活得明白,凡事要弄个清楚,因此不免活得累,可是一粘钱财算计,他就糊涂了。他说,他办的糊涂事儿多了去了。
“度”。杨先生深得温润之道,经常讲,做事要把握“度”;即便做好事,如果没有度也能成坏事;锻炼身体、饮食养生同出此理。他说,不能拿自己太当事,也不能拿自己不当事。他基本上能在万千世界中找出一个适合他的维度。
与杨先生生活了五十五年,其生命的字典断非一文可囊,兹泣条幅一首如下:
亦师亦友先生上青天,
可亲可敬家严入九泉。
教魂永存
2010-5-18